这依旧是她嫁入林家后的老规矩。
哪怕如今她执掌着共治基金会,能调动林家近半的人脉与资源,但在这种最重礼序的家宴上,她从不僭越。
她知道,真正的权力,不是坐在哪个位置,而是当你坐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追随而至。
果然,她刚一落座,身旁的丈夫林修远便极自然地将自己的椅子朝她挪近了半寸,形成一个无声的保护姿态。
斜对面的周曼如,则立刻给她递了个“一切安好”的眼神。
就连那些往日里惯会看人下菜碟的旁支亲戚,此刻也都换上了敬畏又讨好的笑容。
喧闹中,管家亲自带着两个帮佣,抬上了一只巨大的、刻着福寿纹的紫砂锅。
锅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浓郁醇厚的菌香混合着鸡汤的鲜甜,霸道地占据了所有人的嗅觉。
这是林家年夜饭的头道菜——松茸野菌炖老鸡。
按往年的惯例,这第一碗汤,当由长媳起身,亲自为坐于主位的林老太太盛上,以示孝道。
沈昭昭已经做好了起身的准备,手刚搭上餐巾,却见主位上的林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玉箸。
满堂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看见,林老太太在管家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她那双曾执掌林家数十载风云、布满皱纹的手,没有像往常一样等着被伺候,而是亲自握住了那柄沉重的银质汤勺。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修远握着沈昭昭的手,微微收紧,传递着安抚的力量。
周曼如更是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老太太的目光浑浊却锐利,缓缓扫过长桌。
从惊疑不定的旁支,到略显局促的二房,再到沉默支持的林修远,最后,定格在了长桌末席的沈昭昭身上。
她舀起一勺金黄滚烫、汤料十足的浓汤,没有转向自己,也没有给身边的长子,而是端着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沈昭昭。
“啪嗒。”
白瓷汤碗被轻轻放在沈昭昭面前,溅起点点油星。
林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像钟磬之音,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今年,你先喝。”
满座死寂。
连正专心致志用小勺子敲碗玩儿的念云,都感受到了这异常的气氛,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抬头看着太奶奶和妈妈。
沈昭昭垂眸,看着碗中升腾的热气,氤氲了她的视线。
一瞬间,初嫁入林家时的种种委屈涌上心头。
那时,她因饭桌上先动了一下筷子,就被老太太当着全家人的面冷声训斥“没有规矩”,罚她站了半个钟头。
而今,她却成了那个被亲自奉上第一碗汤的人。
可她想起的,更多的却是共治基金会投票那天,老太太亲自将一个厚厚的、装着退休金的信封,塞进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绣娘手里时,对方那激动得发抖的背影。
她不是来颠覆规矩的,她是来找回人心的。
沈昭昭不动声色地拿起汤匙,在碗里轻轻一搅。
一枚饱满圆润的桂圆,从汤底翻了上来。
她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林家的“压岁羹”,是只有名正言顺、执掌中馈的嫡长媳才能享用的最高礼遇。
这颗桂圆,代表着圆满、贵重,更是一种权力的交接。
这一碗汤,若是喝了,便是接下了林家主母的权柄,从此再无人能撼动。
若是不喝,便是当众驳了老太太的面子,让她下不来台。
这是一个看似荣宠、实则无比凶险的考验。
沈昭昭没有一丝慌乱。
她并未立刻动筷,而是舀了小半勺清汤,吹了吹,温柔地转向身旁的女儿:“来,念云张嘴,妈妈沾了我们小公主的福气,先尝尝这汤鲜不鲜。”
念云“啊”地张开小嘴,咂了咂,眼睛瞬间亮了,咯咯地笑起来:“甜的!好喝!”
孩子天真的笑声,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她扭着小身子从儿童椅上滑下来,端起自己那个小小的空碗,噔噔噔跑到林老太太跟前,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喊道:“奶奶也要吃!奶奶辛苦了!”
林老太太看着伸到自己腿边的空碗,看着曾孙女清澈见底的眼睛,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张紧绷了一辈子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罕见的、不知所措的柔和。
僵持的仪式感,在孩子的天真面前,轰然瓦解。
沈昭昭看准时机,立刻起身,从念云手里接过小碗,快步走到紫砂锅前,亲手盛了满满一碗,双手奉到林老太太面前,声音清脆柔婉:“奶奶,您是咱们家的根,这第一碗,理应您先喝。刚才,是念云孝敬您呢。”
这一来一回,行云流水。
她既接受了老太太的认可,又通过孩子将这份荣耀还了回去,全了老人的体面,更显出了自己的谦恭和智慧。
林老太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后,她终于接过了碗,低头喝了一口。
她一动,满桌的人才像活过来一样,纷纷举筷。
一场暗流汹涌的权力交接,就这样被化解成了一场祖孙三代的温馨互动。
饭至中途,一直安静的周曼如忽然站了起来,端起酒杯。
她如今已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华妃”,在沈昭昭的帮助下,她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共治基金会里找到了位置,更重要的是,她找回了尊严。
“我敬大家一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尤其,要感谢那个……让我们找回了妈妈名字的人。”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是前不久,沈昭昭通过整理旧档,将她那位因早逝而被家族刻意遗忘的婆婆、林家二房曾经的女主人,重新写回了族谱,并以其名义设立了一项女童助学金。
但周曼如的目光,却不再看着沈昭昭,而是直直地望向了主位的林老太太。
“我以前总觉得,这个家冷冰冰的,全是规矩。”她鼓起勇气,一字一句道,“有些错,传得久了,就好像也成了规矩。可有些人,有些事,哪怕沉默了一辈子,也不应该被当成不存在。”
这话,已是有些犯上了。
席间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林修远下意识地看向沈昭昭,却见她只是安静地给念云剥着虾,仿佛置身事外。
林老太太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既没有动怒,也没有感伤,只是放下了筷子,淡淡地回了一句:“饭凉了,坐下吃吧。”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
就在周曼如以为自己触怒了她,准备惶恐告罪时,老太太却亲自拿起公筷,夹了一块软糯的红糖年糕,精准地放进了周曼如的碗里。
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胜过千言万语。
周曼如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
子时将近,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全家人按照习俗,齐聚在天井里守岁。
“妈妈!妈妈快看!彩虹路又亮啦!”念云兴奋地指着院子一角,那里是沈昭昭之前为哄她,用夜光琉璃石铺成的一条蜿蜒小径。
众人望去,只见清冷的月光映着皑皑白雪,那条平日里并不起眼的小径,此刻竟真的泛着一层如梦似幻的柔光,蜿蜒着,仿佛通往童话世界。
沈昭昭笑着牵起女儿的手,带她走到小径前,蹲下身子,轻声对她耳语:“你看,它不是消失了,它一直都在这里,等着我们把它走成真的。”
身后敞亮的厅堂内,林老太太独自立于窗前,久久地凝望着雪地里那一大一小的身影。
那柔和的光晕,映在她苍老的眼底,竟也点亮了一丝温暖。
良久,她缓缓转身,拉开身边一张黄花梨木老柜的抽屉。
抽屉深处,放着一个丝绒盒子。
她颤抖着手打开,取出那枚已经氧化发黑,却依旧能看清上面刻着“001”编号的铜质工牌。
那是“同源记”绣坊发出的第一枚工牌,属于她自己。
她将这枚冰冷的、承载了她整个青春和野心的工牌,轻轻地覆在自己的心口。
而在那胸口的衣襟内袋里,正贴着一张她悄悄收藏起来的、念云用蜡笔画的《奶奶和她的朋友们》。
画上,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被一群笑着跳着的小朋友团团围住,天上画着一道歪歪扭扭的彩虹。
雪,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越下越大。
守岁的钟声敲响后,沈昭昭先将玩累了的念云哄睡,安顿在温暖的被窝里。
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她掖好被角,才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转身折返回依旧灯火通明的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