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暗湖底被惊动的庞然大物，终于在三日后，露出了它的第一片鳞甲。
宪章大会结束的第三天，一份没有任何署名的信件，悄无声息地躺在了沈昭昭的书桌上。
信纸是林家内部通用的素色信笺，内容却字字如刀，直指一位名叫林宗伟的堂叔，控诉其挪用家族教育基金，为自己刚成年的儿子在海外购置了一栋价值不菲的豪宅。
林宗伟，在族中一向以忠厚长者自居，最爱在各种场合痛心疾首地强调“家族的未来在下一代”。
沈昭昭的助理脸色煞白，第一反应便是：“我立刻通报法务部，启动内部审计程序！”
“不必。”沈昭昭的声音异常平静，她甚至没有看那封信第二眼，而是转身走向书房深处一排上了锁的紫檀木柜。
她打开的，并非存着各类现代商业合同的保险柜，而是一个积了薄尘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樟木箱。
箱子打开，一股陈旧纸张和时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从中翻出的，不是账本，而是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用毛笔手订的册子——《林氏家规十三条》。
那是林老太太年轻时，以雷霆手段掌控林家后，亲手写下的铁律。
几十年来，这本家规早已被束之高阁，成了一个象征性的摆设。
沈昭昭纤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最终停在了第九条。
墨迹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晕开，但字迹中的锋利与决绝，依旧穿透纸背。
“第九条：凡损晚辈前途以肥私囊者，逐出祠堂，没其家产，永不录入族谱。”
站在一旁的林修远倒抽一口冷气。
这惩罚，比任何现代法律都要严苛、都要彻底。
沈昭昭凝视着那行字，许久，才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她对林修远说：“你看，她当年不是没规矩，是她的规矩，只肯用在别人身上。”
话音未落，她已合上册子，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接下来的三天，沈昭昭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亲自调阅了近三年来所有与家族公共基金相关的财务记录。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凭着自己对数字的恐怖直觉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一条条看似孤立的异常资金流串联起来，最终汇集成一份长达三十页的《家族资源分配透明度报告》。
报告完成，铁证如山。
但她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没有将报告提交给刚刚成立的理事会，更没有发给法务部。
她打开了那个因她而建，一度死寂的“林家女儿群”。
她将报告的封面拍了张照，发到群里，随即发起了一个匿名投票，问题简单得近乎挑衅：“这份报告，如果需要彻查，你们希望由谁来主导？”
下面给了三个选项：A. 我（沈昭昭）；b. 家族理事会；c. 其他（请提名）。
群里陷入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诡异沉默。
这群被压抑了太久的林家女儿们，仿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不知所措。
信任沈昭昭？
可她毕竟太新，根基太浅。
新任理事会？
那里面坐着的，不是她们的父辈就是叔伯，查他们自己？
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次试探将无疾而终时，那个曾经在祠堂外第一个出声支持沈昭昭的七小姐，林婉，投出了第一票。
她选择了“c”，并在提名栏里，用颤抖的手指打下了两个字：“奶奶。”
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死水。
“如果是奶奶……我信。”林婉在下面补了一句。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附议。小时候我爸偷偷拿钱去赌，是奶奶打断了他一条腿，让他跪在祠堂三天三夜。”
“我也选奶奶。她虽然刻薄，但她不占小辈的便宜，她要的是整个林家的脸面。”
“只有她，能镇得住我二叔他们那群人。”
不到半小时，二十多名年轻族人纷纷附议。
她们的选择出奇地一致，那个曾经让她们又敬又怕，甚至可以说是童年阴影的老太太，此刻，竟成了她们心中唯一公正的化身。
沈昭昭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名字，将所有的投票截图、聊天记录，一一打印出来，整理成册，附在那份沉甸甸的报告之后，一并送到了老太太静养的别院。
没有多余的解释，只在扉页上附了一张便签，字迹清丽，却力透纸背：
“不是我要您出手，是她们，想您还在。”
三日后，林家文化共治委员会的首次正式会议召开。
当所有人都以为议题将围绕着文化产业布局展开时，沈昭昭却抛出了一个临时动议。
“我提议，在理事会之外，成立一个独立的‘家族伦理监督委员会’。”
会场一片哗然。
不等众人反应，沈昭昭继续说道：“这个委员会的职责，是监督所有家族成员，尤其是手握公权者，是否存在以权谋私、德行有亏的行为。我在此，提名林老太太，为首任监委会主席。”
这一下，连最沉得住气的几位老人都变了脸色。
让那个已经退居幕后、不问世事的老太太重新出山？
沈昭昭到底想干什么？
周曼如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沈总，这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你演够了没有？”
沈昭昭的目光缓缓扫过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说了，监委会是独立的。她不是来给我盖章的，”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强调，“她是来给我挑错的——在座的各位，谁若觉得我沈昭昭偏私，可以向她申诉；谁若认为我的改革伤及家族根本，也可以请她老人家出面裁断。”
她环视全场，目光最终定格在周曼如脸上，语气淡漠却充满压迫感：“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去质疑她吗？”
周曼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林老太太沉默了一周。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回应这场近乎荒唐的“闹剧”时，监委会第一场听证会的通知，发到了每一个林家族人的手机上。
地点，就在林家老宅的议事厅。主审，林老太太。
那天，议事厅内外挤满了人，甚至破天荒地开启了对家族内部的直播。
林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由林修远缓缓推入场中。
她没有穿往日的锦缎旗袍，而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对襟长衫，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她的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来旁听一场与己无关的会议。
但当她停在主位前，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胸前别着的一枚徽章。
那是一枚用黄铜铸成的徽章，造型古朴，正是那把曾锁住沈昭昭母亲玉簪的铜钥——如今，它象征的不再是禁锢，而是监督。
被传唤的堂叔林宗伟一开始还矢口否认，言辞恳切，痛斥这是无耻的污蔑。
老太太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林宗伟说得口干舌燥，她才缓缓抬起眼皮，示意身后的助理。
助理上前，打开一个随身的紫檀木匣。
取出的，并非什么账本或证据，而是一份已经泛黄，边角破损的会议纪要，上面的日期赫然是——1978年。
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而缓慢，却像钟声般在每个人心头响起：“宗伟，我记得，那年你爹贪了三千块的修祠堂公款，我让他在这议事厅里，跪了三炷香的时间。今天，你也想试试吗？”
没有一句指控，没有一份证据，只有一段陈年的往事。
全场死寂。
林宗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双腿一软，当场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地承认了自己挪用基金的事实，并承诺即刻全数退还。
那一刻，内部直播的弹幕彻底疯了。
“卧槽！奶奶杀疯了！”
“杀人诛心！这才是真正的家法！”
“这才是真·太后驾到！根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你回忆起恐惧！”
当晚，一场风波平息。
沈昭昭收到了林老太太派人送来的亲笔信，信上只有一句话：“监委可设副职，你推一个人选。”
这又是一道考题。推自己人，是集权；推老太太的人，是示弱。
沈昭昭在书房枯坐良久，最终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林姑奶奶。
那个被家族抹去名字，被老太太亲手送进别院，终身与轮椅为伴的，沈昭昭的姑婆。
次日清晨，家族安保系统的一段监控录像被悄悄送到了沈昭昭的电脑上。
画面里，天还未亮，林老太太竟亲自推着林姑奶奶的轮椅，走进了尘封已久的家族档案室。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堆积如山的旧账本中，一坐，便是一整天，直至深夜。
同一时间，沈昭昭的手机弹出一条群消息。
她看到，“被删去的名字”这个群名，已经被群主七小姐，改为了“监委会观察团”。
而林婉在群里发了第一条消息：“从今天起，我们也要学着看账了。”
湖心那尊铜钟的倒影，在晨光下再度轻轻晃动，水波荡漾，像一双尘封已久的眼睛，在看过了昨日的旧账之后，正缓缓地，彻底地睁开，审视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就在这时，沈昭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个几乎从未有过交集的远房侄女发来的私信。
对方的头像是一株在石缝里倔强生长的小草，消息只有一句话，却让沈昭昭刚刚舒展的眉头，再度深深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