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是在替林修远熨烫衬衫时听到那番话的。
李伯送茶进来时，脚步比往常重了些，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轻响。
她抬眼时正撞见老管家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是上回林老太太要削减她月例时，李伯在走廊拐角欲递话的模样。
“少奶奶，”李伯摸了摸银白的鬓角，声音压得像片落在宣纸上的雪，“昨日我替老爷磨墨，他翻着老相册说……‘一个写小说的女子，能撑得起这个家？’”
熨斗的蒸汽在衬衫上氤氲出白雾，沈昭昭的指尖顿了顿。
她想起上个月家族聚餐，林老爷子夹了她剥的虾，却转手拨给了林修远；想起他翻她送的青瓷茶盏时，指节叩着胎壁说“倒像话本里的精致物件”。
原来那些若有似无的疏离，都藏在这句质疑里。
“谢李伯。”她将熨好的衬衫叠得方方正正，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深夜，书房的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昭昭翻着林氏集团近十年的财报，红笔在“传统制造业占比68%”的数字旁画了个圈。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修远的消息：“明天陪你挑家宴的旗袍？”她盯着对话框，突然想起林老爷子书房里挂的“慎终追远”匾额——他最看重的，从来不是表面的周全，是能接住家族根基的人。
“修远，”她拨通视频，屏幕里的男人刚开完会，领带松松垮垮挂在颈间，“重阳节家宴，我想请陈伯伯、周叔叔他们来。”
“陈老？”林修远挑了挑眉，“爷爷当年创业时的老战友？”
“他们见证过林氏从三间作坊做到集团。”沈昭昭的指尖划过电脑里的宾客名单，“爷爷总说‘根基不能忘’，可他自己或许都忘了，根基里除了苦，还有热。”
林修远沉默片刻，突然笑了：“需要我做什么？”
“准备一份家族未来五年的战略蓝图。”她点开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把传统产业升级和新兴板块的占比写进去，重点提‘文化传承’。”
“你什么时候……”
“上次陪爷爷逛博物馆，他在老字号展区站了二十分钟。”沈昭昭托着腮，眼尾弯成月牙，“写宫斗文要懂人心，管家业也一样。”
重阳节清晨，林宅的银杏叶落了满地。
沈昭昭站在玄关镜前，墨绿缎面旗袍上绣着缠枝银杏，是她特意让绣娘照着老爷子书房那幅《秋实图》仿的。
林修远替她别上珍珠胸针时，指腹擦过她后颈：“紧张么？”
“像第一次见编辑时改大纲。”她转身抱了抱他，“但这次，我要让爷爷看见，我不是来争宠的，是来守城的。”
家宴设在顶楼的观景厅，陈老扶着拐杖进门时，林老爷子正站在窗边。
两位老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陈老拍着他后背大笑：“老林，你家这小媳妇可够能折腾，说要给咱们这些老家伙叙旧，我连当年你蹲在车间吃冷馒头的事都翻出来了！”
林老爷子的眉峰动了动，没说话，却挪了挪位置，给陈老让出主位旁的椅子。
开席时，沈昭昭端着青瓷酒壶依次敬酒。
到陈老面前时，她弯腰的角度刚好让旗袍上的银杏叶晃进老爷子视线：“陈伯伯总说，当年林氏第一台机床是爷爷带着工人抬上楼的。昭昭敬这碗酒，敬那些磨破的手套，和没凉透的理想。”
酒液入喉的瞬间，陈老的眼眶红了。
他拍着沈昭昭的手背：“好丫头，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懂他。”
林老爷子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望着沈昭昭替周叔叔布菜时的模样——腰板挺得像株小白杨，可递汤勺的手又软得能化了霜。
那是他记忆里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守着家业时硬，对同甘共苦的人软。
“爸，”林修远突然起身，将平板电脑推到老爷子面前，“这是我和昭昭整理的家族战略。传统制造业升级需要三年，文化创意板块可以同步……”
沈昭昭看着林修远眼里的光。
他说“我们”时，尾音轻轻颤了一下，像少年时在她楼下等了三小时，递情书时那样。
老爷子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停在“林氏家族文化基金会”的条目上：“这是？”
“专门做老字号传承、工人技艺培训。”沈昭昭从手包里取出文件，封皮是她手写的小楷，“爷爷总说‘树高千尺莫忘根’，基金会就是给根浇水的人。”
文件翻页声在厅里格外清晰。
沈昭昭盯着老爷子鬓角的白发，想起前晚在书房，她对着镜子练了二十遍说话的语气——要让他听出敬意，又不能失了底气。
“你比我想的，要深得多。”
老爷子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子投进静湖。
陈老率先鼓掌，周叔叔跟着拍腿，连向来严肃的大管家李伯都弯了弯嘴角。
林修远悄悄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旗袍料子渗进来，和十年前婚礼上他发抖的手，三年前她流产时他冰凉的手，此刻都融成了同一个温度。
“从今往后，昭昭就是林家真正的女主人。”
老爷子的话落时，窗外的银杏叶正扑簌簌打在玻璃上。
沈昭昭望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李伯说过，老爷子当年创业成功后，在办公室哭了整夜——他怕自己守不住那些一起吃苦的人，怕林氏的根会断。
而她今天，替他接住了那根悬着的绳。
散席时，林老太太扶着李伯的胳膊往电梯走，背影比平时更瘦了些。
周曼如站在转角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墙上，裂了道细缝。
沈昭昭替林修远整理袖扣，听见他低低说：“刚才爷爷说，下个月要带我去看他当年的老车间。”
她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星光。
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廊角，不知谁的手机响了，是条未读消息：“林氏内部论坛有人匿名发帖：长媳掌权，旧规将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