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预警发布的当天下午,整个林家老宅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
空气湿热得像一块拧不干的毛巾,黏在人的皮肤上,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沈昭昭注意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林老太太,这个执掌林家风云数十年、早已宣布退居二线却仍是家族定海神针的老人,突然命人从积满灰尘的库房深处,取回了一柄尘封了至少二十年的油纸伞。
那伞古朴至极,楠木的伞骨泛着深沉的暗红色,伞面是早已发黄的棉纸,上面绘着几笔写意的远山。
管家小心翼翼地将它呈上,却被老太太挥手制止了打开的动作。
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柄收拢的伞,眼神幽深如潭,随即吩咐人将其供在了佛堂的桌案前,与青灯古佛为伴。
一个测试家族人心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沈昭昭的脑海。
她猛然想起了自己无意间翻阅过的那本林家《家政手札》,在泛黄的末页,有一行用朱砂笔写下的批注,字迹苍劲,正是出自老太太之手:“雨太大时,撑伞反而看不清路。”
撑伞,是为了避雨。
可当雨变成一场泼天而下的灾难时,那小小的伞盖不仅无法提供庇护,反而会遮蔽视线,让人看不清脚下的险滩和前方的方向。
老太太这是要……借这场天灾,掀起一场人祸,来考验这个看似平静的大家族里,究竟谁会选择各自撑伞逃生,谁又愿意一同淋雨前行?
沈昭昭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房间,立刻打开了电脑,调出了林氏集团近十年来所有重大决策的档案。
一条清晰的时间轴在她眼前展开,每一个生死存亡的危机,每一个力挽狂狂澜的转折点,无一例外,全都发生在电闪雷鸣的暴雨天气里。
原来,暴雨,一直是老太太用来淬炼家族、筛选人心的最终考场。
当晚,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始敲打屋檐。
沈昭昭将女儿念云和婆婆周曼如叫到廊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针线和一方素色丝帕。
她没有开灯,只借着远处透来的微光,让念云坐在她和周曼如中间。
“念云,帮妈妈把这根线穿过去,好不好?”她声音轻柔,仿佛不是在布置一个惊天动地的局,而只是在享受一个寻常的雨夜。
她让念云打开手机录像,镜头里,是她和周曼如一同低头,耐心引导着念云那双小手穿针引线的画面。
三代女人,在同一片屋檐下,做着最需要耐心与协作的事情,背景音是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雨滴声。
“记住,别打伞,”沈昭昭特意对着镜头外的方向轻声叮嘱,“我们要让雨水,听得见我们说话的声音。”
这段视频,被她设置成了家庭群聊的定时自动推送。
次日下午,暴雨如约而至,仿佛天被捅了个窟窿。
林氏紧急董事会正在老宅召开,讨论的正是台风期间的应急预案。
就在会议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响,整个老宅的灯光“啪”地一声,尽数熄灭。
备用电源毫无反应。
黑暗与恐慌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手机信号也变得极其微弱,几乎与外界失联。
就在众人焦躁不安之时,一名司机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道:“老太太,董事长,车备好了!雨太大了,我一次只能接三位,得分批走!”
这便是考验的第一道选择题。
谁先走?
谁后走?
谁利用自己的地位抢先获得那顶庇护的“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主位上的老太太和林修远。
然而,没等他们开口,沈昭昭却站了起来,清亮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等十分钟。”
她从容地走到老宅的广播系统前,熟练地接上自己手机的备用电源。
下一秒,一段录音通过遍布老宅的喇叭悠悠响起。
没有画面,只有声音。
是淅沥的雨声,是女人温柔的低语,是孩子稚嫩的笑声,是丝线穿过布料时那细微的摩擦声。
那段屋檐下的录音,此刻像一首安魂曲,抚平了黑暗带来的焦躁。
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即便在雨中,即便没有庇护,家人在一起,依然可以创造出宁静与和谐。
音频结束的瞬间,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沈昭昭走到女儿念云身边,牵起她的小手,目光坚定地望向紧闭的院门,对所有人说:“我们走回去。”
林修远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跟上,坚定地站在了妻女身边。
其他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挣扎。
走回去?
在这瓢泼大雨里?
从老宅到他们居住的新居区,足有上百米的露天距离。
最终,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太太,在周曼如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她深深地看了沈昭昭一眼,什么也没说,却迈出了踏入雨中的第一步。
一行七人,就这样放弃了司机的“伞”,走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们身上昂贵的衣料,冰冷的雨点击打在脸上,甚至有些刺痛。
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抱怨。
他们默默地跟随着最前面的沈昭昭,踩着积水,彼此扶持,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洗礼。
当他们浑身湿透、狼狈却又精神昂扬地踏入新居区家门的那一刹那,玄关的灯光骤然亮起,温暖瞬间包裹了所有人。
林修远早已安排好了独立的备用电源系统,在新家启动。
沈昭昭笑着摘下发髻上唯一的一根白玉簪,簪尾聚拢了一滴晶莹的水珠。
她将发簪凑到念云面前,让那滴水珠滴入女儿小小的掌心,笑道:“你看,雨水也能存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表情严肃的老太太忽然有了动作。
她脱下自己湿透了的羊绒外衫,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决地盖在了念云的头顶,试图为她挡住从发梢滴落的雨水。
周曼如见状,也默默地从自己的手袋里拿出一方干爽的丝巾,递给了沈昭昭。
七个人,狼狈地挤在小小的玄关处换鞋,压抑了一路的笑声终于迸发出来,混杂着屋外的雨声,灌满了整条走廊。
第二天,雨过天晴,万里无云。
全家人一起清扫被暴雨肆虐过的庭院,气氛是前所未有的融洽。
沈昭昭在门厅的角落里,再次看到了那柄油纸伞。
但它已经不再是昨天那副模样。
整柄伞被小心翼翼地拆解开来,坚韧的伞骨被擦拭干净,整齐地码放在一旁。
而那张发黄的伞面,则被重新裱过,平铺展开,上面赫然是念云那幅获奖的儿童画——《蝴蝶搬家》。
画上,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正从一朵枯萎的花,飞向另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沈昭昭正想开口询问,念云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仰着小脸,骄傲地宣布:“外婆说,现在不用伞啦!太阳和雨,都是我们的朋友!”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正好看见林修远在指挥着工人,拆除那条连接新旧两宅、专门用来遮风挡雨的封闭式长廊。
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林氏集团内部法务发来的一份公告草稿。
标题是:《林氏家族公约(修订版)》。
她点开,第一条赫然写着:“允许不同屋檐下的雨声同时存在。”
沈昭昭收起手机,目光落回到那被拆解的伞骨上。
她走过去,轻轻抚过伞柄上残留的深刻划痕。
这一次,她看得分明,那是一个五指张开的形状,像极了竭力撑住一片天的模样。
然而,就在她的指腹滑过那掌心纹路最深处时,一种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透过温润的木质,一闪而过。
这伞柄里,藏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