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近,林家老宅的气氛便一日比一日肃穆。
管家将一份拟好的祭祖菜单恭敬地呈到沈昭昭面前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
菜单上,整鸡、全鱼、佛跳墙、糯米糕,每一样都是硬菜,繁复而华贵,一如林家对外展示的百年威严。
管家补充道:“少夫人,这些都是按往年规矩备下的,皆为老太爷生前最爱。”
沈昭昭指尖轻点着那张厚重的洒金菜单,目光却落在了手边一本封皮微卷的《家政手札》上。
这是林老太太亲手交给她的,里面用隽秀的簪花小楷记录着林家上下所有不成文的规矩,其中祭祀规范占了整整十页。
她一页页翻过,那些关于器皿摆放、时辰禁忌的条条框框,冰冷得像石碑上的刻文。
直到最后一页的页脚,一行被岁月磨得几近模糊的小字,像一颗藏在沙砾里的珍珠,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他走那年,我想供一碗芝麻汤圆,他说甜的也能敬天。”
字迹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迟疑与遗憾。
沈昭昭的心猛地一震,仿佛穿透了三十年的时光,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失去挚爱后,想用一碗最寻常的甜食去慰藉亡魂,却又被沉重的“规矩”压抑了这份最纯粹的思念。
原来,那位如今威严得不近人情的林老太太,也曾有过这样柔软的心事。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拿起笔,在那份华丽的菜单上轻轻一划。
那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她提笔,在旁边写下新菜单:主供品,黑芝麻汤圆一盅,温热。
旁配,清炒时蔬两碟,白米饭一碗。
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深潭,瞬间在林家这片水域激起千层浪。
元老派的几位董事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林修远,言辞激烈,几近质问:“修远,祖宗面前动供品,这可不是小事!这是要改了林家的根!你太太未免也太不懂事了!”
就连一向对沈昭昭颇为温和的婆婆周曼如,也私下里找她,语气里满是担忧:“昭昭,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祭祖是大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哪怕只是在旁边多摆一个位置,把汤圆添上去,也比直接换掉主供品要好。摆个样子,让老太太和族老们安心,行吗?”
沈昭昭握住婆婆的手,轻轻摇头,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妈,真正的规矩,是记得一个人活着时的样子,而不是年复一年地照搬他死时的排场。太爷爷喜欢的是家里的烟火气,不是冰冷的供台。”
她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转身去了厨房,让女儿念云踩着小板凳,用肉乎乎的小手,跟她一起搓汤圆。
她告诉念云:“我们搓九颗,一颗给太爷爷,让他尝尝甜。剩下的八颗,给所有想念他的人,让大家心里也甜一点。”念云似懂非懂地点头,小脸上沾了糯米粉,笑得像个小福娃。
祭礼当日,天公不作美,风雨骤至。
乌云沉沉地压在林家老宅的青瓦之上,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
祠堂里,香烟缭绕,气氛庄严肃穆。
林家族人按辈分站定,个个神情凝重,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供桌中央那只格格不入的青瓷汤盅。
就在司仪准备唱礼的瞬间,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
祠堂一扇虚掩的窗户被狂风猛地灌开,一股强风卷入,直接将香案上沉重的铜香炉吹倒在地。
滚烫的香灰溅出,几点火星瞬间引燃了垂挂的帷幔一角,火苗“呼”地一下蹿了起来。
祠堂内顿时一片混乱,惊呼声、呵斥声此起彼伏。
沈昭昭的反应快得惊人,她没有丝毫慌乱,第一时间弯腰抱起受惊的念云,迅速退到门口的安全之处。
安顿好孩子,她一抬眼,却见所有人都向外躲避,唯有林老太太,那个平日里威严得如同一尊雕像的老人,此刻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失神地望着墙上一张早已泛黄的全家福,眼神空洞而悲伤。
那张照片上,年轻的她依偎在同样年轻的林老太爷身旁,笑靥如花。
沈昭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将念云交给旁边的周曼如,转身逆着人流,抄起门边的一把油纸伞撑开,几步冲回香案前。
雨水从破损的屋瓦滴落,冰冷地砸在她的肩上,她却恍若未觉。
她双膝跪地,在缭乱的火光与众人的惊愕中,小心翼翼地将那盅被撞歪的汤圆端正,重新摆回供桌的最中央。
她抬起头,望着林老太爷的牌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雷鸣和所有嘈杂:“太爷爷,我是昭昭。今年的口味,孙媳妇给您换了一下,您尝尝看,还合不合您的心意?”
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仿佛不是在对一个冰冷的牌位说话,而是在与一位久别的亲人闲话家常。
那份从容与镇定,瞬间压住了所有的混乱与恐慌。
很快,家里的护卫队用灭火器扑灭了火势,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有惊无险地平息了。
没有人再提起追究责任的事,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聚焦在那个跪在香案前的纤细身影上。
林老太太在众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颤巍巍地走到沈昭昭面前。
她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了一丝罕见的水光。
她从自己贴身的衣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枚小巧的铜勺,勺柄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
那是林老太爷生前吃饭时,用了几十年的私人物品。
老太太将铜勺轻轻放在沈昭昭的手里,嘴唇嗫嚅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以后……祭品的事,由你定。”
说完,她转过身,由人扶着,缓缓离去。
那背影依旧萧索,却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枷锁,多了一丝难得的释然。
当晚,沉寂许久的林家族群里,突然有人匿名分享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保存得极好的三十年前的老照片,照片里,年轻的林老太太独自一人站在老宅的旧厨房里,正低头煮着一锅汤圆,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哀思。
照片下,附着一行手写的字:“那天他没能吃到,今天有人替我端上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数日后,地方一家颇有影响力的财经媒体,以《豪门祭祖现温情一幕,传统与人性的完美交融》为题,报道了此事。
配图,正是那碗在祠堂烟火中冒着热气的黑芝麻汤圆。
报道一出,评论区意外爆火,一条高赞评论写道:“一直以为豪门规矩大过天,没想到他们也会想爸爸吃一口甜的。”
而这一切的中心人物沈昭昭,却对此浑然不觉。
她正独自在书房整理老太太交给她的那本《家政手札》,准备将其妥善收存。
当她翻到记录祭祀规范的最后一页时,手指忽然一顿。
在那行“甜的也能敬天”的小字下方,不知何时,多出了几行崭新的笔迹。
字迹苍劲有力,却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供品不在贵贱,而在真心。人心所向,即为规矩。这一页,我补上了。”
落款处空无一字,但那熟悉的墨水颜色,与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像极了老太太书桌上那支从不离身的派克钢笔所留。
沈昭昭合上手札,心中一片温软。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才算真正走进了这座老宅的核心,也走进了那位老人的心里。
她得到的不仅是一枚铜勺的授权,更是对整个林家厚重历史的承接。
这本手札,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如今都归她守护了。
她将手札小心地放进书柜的暗格里,目光扫过书房中陈列的诸多旧物。
这些物件,每一件都沉淀着时光,承载着记忆。
它们和这本手札一样,都是林家无声的历史。
守护它们,便是守护林家的根。
只是,有些东西,比纸张更容易被岁月侵蚀。
她想,是时候该把老宅里那些上了年头的藏品都仔细检查一遍了,免得在下一个季节更替之时,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