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宅正厅的红木圆桌泛着油亮的光,林老太太的银簪子在吊灯下晃出冷白的光。
老宅修缮的事,我让管家翻出了民国二十三年的设计图。她将泛黄的纸卷摊开,露出雕梁画栋的细笔勾勒,正厅要恢复月洞门,东厢房的花格窗得用东阳木雕——
奶奶。沈昭昭捏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杯壁上的冰裂纹硌得指节发白,我有个想法。
后园那片空着的耳房,能不能改成儿童图书馆?
话音未落,林老太太的茶盖地磕在茶碗上。
图书馆?她镜片后的目光像扫过账本的算盘珠,林家子孙读书有书房,社区孩子?
咱们林家住的是云栖别苑,哪来的社区?
周曼如正剥着荔枝,闻言轻笑一声:表嫂倒是热心,可老宅是林家的根,哪能由着外人踩门槛?她指尖的荔枝核地弹进青瓷碟,溅起几点汁水。
沈昭昭望着老太太鬓角新添的白发,喉咙发紧。
三日前她陪小侄女在老宅玩,那孩子蹲在漏雨的厢房里翻出本缺页的《三字经》,仰着小脸问:婶婶,为什么太奶奶的书都这么旧呀?
我就是随口一说。她垂下眼,指甲在桌布上掐出个小褶皱,您别生气。
林老太太的脸色缓了缓,将设计图卷好:修远明天去老宅量尺寸,你跟着。她顿了顿,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出了正厅,沈昭昭站在玄关处看雨。
梅雨季的水珠子顺着飞檐往下淌,打湿了她的绣花鞋尖。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小侄女发来的语音:婶婶,我想要会讲故事的大叔!
她摸出钥匙开了书房门。
檀木书桌上摊着她写了一半的宫斗文,女主角正握着一封家书打动帝王心。
笔杆在指节间转了两圈,她忽然抽出信纸——或许,有些话不必当面说。
笔尖落在信纸上洇开小团墨渍。
初入林家那日,我站在玄关数地砖,一共一百零八块。她写,长媳要镇得住宅,我便学茶道学插花,夜里躲在被子里背《朱子家训》。
后来小侄女抓周,她摇摇晃晃扑进我怀里喊婶婶抱;修远加班回来会给我带糖炒栗子;连佛堂的老尼姑都说我身上有了人气。
我忽然懂了,林家的根不在月洞门,在孩子们翻书时的笑声里。
信纸最后一页,她写: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不必再经历我曾经历的试探与冷漠。
墨迹未干时,书房门被推开。
林修远的西装还带着雨水的潮气,他站在光影里,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字,喉结动了动。
什么时候写的?他的声音哑得像揉皱的纸。
沈昭昭手忙脚乱要收信,却被他按住手腕。
他低头时,发梢的水珠滴在信纸上,晕开试探与冷漠那几个字。
那天在茶厅,你调琴时指尖抖。他忽然说,我就知道,你从来不是只图省事。
林老爷子的书房飘着松烟墨的味道。
林修远将信放在檀木案头时,沈昭昭躲在门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座钟的滴答。
这是昭昭写给未来的,也是写给我们这一代的。林修远的声音沉得像压舱石。
房里静了很久。
沈昭昭数到第三十七声心跳时,听见老爷子开口:去把你奶奶叫来。
林老太太进来时,手里还攥着那卷民国设计图。
她坐下时,图纸角蹭过信笺,带起一页纸角。
初入林家那日......她念出声,声音忽然哽住。
沈昭昭看见她握着图纸的手在抖,银镯子撞在案几上,当、当年我嫁进来,也数过玄关的地砖。
林老爷子伸手拍了拍她手背:当年咱们总说守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转向林修远,你说想分家?
林修远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勾住沈昭昭的小拇指:我想建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家。
家族会议定在周末。
沈昭昭站在宴会厅门口,看林家人陆陆续续进来。
周曼如穿着孔雀蓝旗袍,见了她便别过脸,耳坠子晃得人眼花。
主位上,林老爷子翻开红木家谱:修远夫妇独立建府,老宅由他们自行规划。
掌声响起时,沈昭昭听见周曼如的椅子一声。
她转头看向林老太太,老人正用帕子擦眼角,见她望来,轻轻点头:你值得。
散会时,雨停了。
沈昭昭跟着林修远往停车场走,手机震动——是林老太太的消息:老宅后园的银杏要结果了,等你秋天来摘。
她抬头,看见林老太太站在宴会厅门口,银簪子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老人转身时,沈昭昭瞥见她袖中露出半页纸,正是那封家书的边角。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带来若有若无的檀香。
沈昭昭忽然想起佛堂里那尊笑佛,原来最硬的壳子底下,藏着最软的心。
(林老太太回房后,将家书锁进檀木柜最里层。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柜上,照见她压在信上的民国设计图——图纸边缘,用红笔圈着后园耳房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