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愿为守一城百姓,背万世骂名?
这声音如淬火的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火焰渐敛的焚心阵内,时间仿佛被这句话彻底冻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立于阵心的身影上,或惊愕,或不解,或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这根本不是考验,而是诛心!
是逼着人承认自己甘为天下唾弃的脏污,谁能忍?
谁愿忍?
焚心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看不出喜怒,她枯瘦的手指抬起,手中的白骨杖轻轻一点地面。
嗡!
阵心那即将熄灭的火纹骤然暴涨,化作一道狰狞的火蛇,不再灼烧陈九陵的肉体,而是如跗骨之蛆,直逼他的心脉!
这是最后的逼迫,要用这焚心之火,引爆他心中最原始的愤怒与不甘!
然而,陈九陵站在熊熊火光之中,那张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竟没有丝毫表情。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任由那火蛇在心脉外疯狂冲撞,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意志屏障”早已在他心中悄然升起,坚不可摧。
这源自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钢铁意志,早已将那些足以让常人崩溃的愤怒、羞辱、不甘,尽数隔绝于外,只余下一片绝对的清明。
他抬起眼,看向面色青白的贺兰昭,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师父说过,将军的刀,不砍来犯的敌人,只砍该砍的人。至于骂名?”
陈九陵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里带着血与火的沧桑,“我的骂名,早在北境战场的烂泥里,就他娘的烂透了。”
话音未落,他缓缓抬起那只依旧紧握着焦尸残牌的手,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最后一丝心神,全部沉浸在那股悲壮的“忍辱守土意”之中。
刹那间,一幅幅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在百年前的某个黄昏,残阳如血。
一支外族铁骑兵临城下,城中兵力空虚,只有老弱妇孺。
时任的边将,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在城头站了一夜。
天亮时,他打开城门,孤身出城,向敌军主帅跪下,献上了降书。
他用自己的“投降”,换来了敌军绕城而过,保全了满城百姓不被屠戮。
然而,当敌军退去,当援军赶到,他等来的不是理解,而是幸存百姓的唾骂和石块。
“叛徒!”“懦夫!”“卖国贼!”的吼声震天动地。
孩子们用最恶毒的童谣唱着他的名字,他亲手救下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最终,他被押上刑场,临终前,面对着一张张愤怒而鄙夷的脸,他没有辩解一句,只是望着家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只要……只要村里的孩子,还能扯着嗓子叫娘,我就没输。”
画面破碎,那股深沉的悲怆与决绝,彻底融入了陈九陵的意志。
他再次睁开眼,目光穿透火焰,声音低沉得仿佛蕴含着某种超越生死的重量:“骂名,算什么?”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记得回家的路,就够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缠绕在他心脉之外的火蛇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寸寸崩碎!
整个焚心阵的核心,那由无数火纹交织而成的阵图,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咔嚓”一声,竟从正中心裂开一道深邃的缝隙!
所有的火焰,仿佛遇到了君王的潮水,疯狂地向那道裂缝中退去。
灼热的空气瞬间变得清冷,只留下满地焦黑的灰烬和一缕缕青烟。
焚心阵,破了!
噗通!
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声响,贺兰昭单膝跪倒在地。
他死死咬着牙,右手猛地抓住自己的左肩,“刺啦”一声,竟将坚韧的战袍生生撕下一大块!
裸露出的肩膀上,一个古朴而狰狞的烙印赫然在目——那是一个用篆体写成的“戍”字,周围环绕着狼头纹路,正是早已废弃的镇北军旧制“戍字令”!
“我父亲……镇北军前锋校尉贺兰山,临终前说……”贺兰昭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若有朝一日,遇到能勘破焚心阵的萧氏传人……交图,勿战!”
他猛地一挥手,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他身后的阴影中走出。
那正是图奴阿墨,他双手抱着一幅古旧的卷轴,步履蹒跚地走到陈九陵面前,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陈九陵伸手欲接。
阿墨却猛地将卷轴抽回,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你瞎了吗?这图……要用‘心’看!”
用“心”看?
众人皆是一愣。
就在此时,一直被这紧张气氛压得喘不过气的苏绾,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上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炭笔塞到陈九陵手中,急切地说道:“陈九陵!我之前看的那些忍言童写的箴言里,有一句是这么说的:‘真图不在纸上,在指尖温热处。’”
指尖温热处?
陈九陵心中一动,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炭笔,又看了一眼那块依旧散发着微弱意志的焦尸残牌。
他明白了。
他缓缓闭上双眼,将那股“忍辱守土”的磅礴意志之力,尽数从残牌中抽出,缓缓注入自己的指尖。
随即,他伸出手指,没有去接卷轴,而是隔着一寸的距离,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图面。
嗡——
“武意通玄”的天赋在这一刻与那股古老的意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陈九陵的脑海里,那幅平平无奇的卷轴瞬间“活”了过来!
他“看见”了,无数蛛网般密布的细线在地图上疯狂游走,构筑成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一道道猩红的细线,代表着外族大军的行军路线与可能的突袭方向,充满了杀戮与死亡的气息!
一道道蔚蓝的轨迹,那是边境难民的迁徙流向,每一道轨迹的尽头,都连着一个可能幸存的村落,充满了生命的挣扎与渴望!
而在这红蓝二色之间,还散落着无数灿若星辰的金色光点,那些是历代镇北军将士用生命换来的秘密——被巧妙隐藏的粮仓、可供大军暗中转移的地下通道、能够出奇制胜的隐秘山谷!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在图卷的最末端,一个由无数星轨交汇而成的标记点,赫然指向了那个他不久前才去过的地方——葬星渊!
而标记点的位置,正是葬星渊深不见底的地脉枢纽!
陈九陵猛然睁开双眼,瞳孔中精光爆射,他沉声喝道:“这不是布防图……这是用无数人的血肉和希望绘成的,活人的命脉图!”
贺兰昭他从怀中取出半截被鲜血浸透、早已变得僵硬的残旗,郑重地放入陈九陵手中。
“这是我兄长战死时,拼死护住的最后一块布……上面有他用自己的血,标出的‘星门逆阵’的破解之法。”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既有不甘,又有托付,“我不信你能改变已经写好的过去,但我信……你会让未来,变得不同。”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静立一旁的焚心婆,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个白骨坛,“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黑色的骨灰散落一地,然而,在灰烬之中,一行用不知名力量烙印的小字,竟缓缓浮现——
阵破之时,即是归期。
归期?谁的归期?
不等任何人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山谷之外,骤然传来震天的嘶吼!
“夺图!焚诏!一个不留!”
那声音如同九幽恶鬼的咆哮,充满了无尽的贪婪与杀意。
紧接着,漫山遍野的火光冲天而起,如同赤色的潮水,瞬间将整个山谷的入口映得一片血红!
无数手持兵刃的鬼面人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为首一人手中那巨大的蚀骨钩,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鬼面盟,大军压境!
风声鹤唳,杀气盈天。
陈九陵将那幅承载着无数生灵命脉的图卷与染血的残旗一同收入怀中,冰冷的布料紧贴着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沉淀了百年的重量。
他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映着漫山遍野的火光,却没有半分惊惶,只有一道凛冽刺骨的寒芒,正在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