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石面下的闷响还在持续,像是有无数骨节在岩层里舒展。
苏绾的指尖刚触到罗盘边缘,陈九陵压在纸角的指腹突然收紧,泛黄的家书被拽得发出细响——那不是普通的纸张摩擦声,更像某种机关齿轮开始咬合。
“等等。”她呼吸一滞,眼尾的朱砂痣跟着颤了颤。
作为古墓派传人,她对材质的敏感比常人多三分,此刻家书的纤维纹路竟在月光下泛出极淡的青纹,与地面影司特有的星纹铭文严丝合缝地重叠。“这不是普通家书......”她从腰间摸出青瓷小瓶,倒出一滴琥珀色药水轻刷纸面,“是用‘影纹墨’写的密信!”
药水所过之处,纸页像被剥去一层皮。
陈九陵俯身时,额前碎发扫过她发顶,混着血锈味的呼吸落在她耳侧:“写了什么?”
“戌时三刻,主帐焚诏,血洗东廊——勿信帅令。”苏绾的声音突然哽住。
最后五个字的墨迹比前面深了三分,像是笔尖在纸上游移数次才落下,“九陵......”
他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三百年前那夜的腥风血雨突然涌进鼻腔,他想起影司档案里记载的“东廊血案”,想起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影卫谋逆被诛”,原来所谓“谋逆”,竟是主帅亲令的清洗!
“叮——”
脆响刺破殿内死寂。
陈九陵抬头的瞬间,地面由人骨铺就的阵法突然活了。
那支被他用枪尖挑起的断裂腿骨正在自动拼合,白骨茬口渗出暗褐色血渍,发出短促的“哆、来、咪”——像警报,像求救,更像某个被封存的记忆在撞门。
“你知道为什么她要自杀?”
谢孤鸿的声音从阴影里渗出来。
独臂老者不知何时站到了血池边,断刀刀脊抵着肩窝,刀身映出他泛红的眼尾,“因为她写了这封信,却不敢寄。
因为她知道,就算天下人都看到,也不会信——一个将军,怎会杀尽自己的影卫?“
他抬手一挥,三百影傀同时起身。
这些由尸油和怨气凝成的傀儡原本垂着的头颅缓缓抬起,空洞的眼窝里鬼火暴涨,手中刀枪剑戟同时指向陈九陵,金属摩擦声像无数指甲刮过墓碑。
“你们要的真相,只会带来更大的混乱。”谢孤鸿的独臂青筋暴起,断刀在掌心压出红痕,“三百年前如此,现在也一样。”
陈九陵没接话。
他单膝蹲下,指腹抚过那支正在鸣唱的腿骨。
武意通玄的热流顺着骨缝窜入识海——他看见暴雨夜,十五岁的盲眼少年缩在尸堆里,怀里抱着半支骨笛;看见女官林昭在梁上系好白绫,将真家书藏进密格,又在袖中塞了封伪造的“认罪书”;看见黑影戴着玄清门的玉牌,撬走密格里的纸页,留下伪造的“逆党自白”。
“你们改了信!”他猛然抬头,眼底翻涌着被欺骗的暴怒,“真正的密令藏在‘骨笛共振’里——只有用死者的骨,才能奏出真言!”
话音未落,他已抓起那支腿骨,按照刚才的音符节奏敲击祭坛边缘的凹槽。“咚、咚、咚”三声,整座大殿突然震颤,东侧石墙发出“咔”的轻响,一道半人高的暗墙缓缓滑开,露出里面泛着腥气的血池。
血池中央浮着一口青铜匣,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正是苏绾在《陵谱》里见过的“血诏匣”。
她刚要迈步,谢孤鸿的断刀已带着罡风劈来。
这一掌用了七分力,她被震得撞在石柱上,喉间涌上甜腥,却仍咬着牙喊:“九陵!
那匣子......“
“打开它的人,必须承受书写者的痛苦。”谢孤鸿的独臂在发抖,断刀“当啷”坠地,“那是三百条命的怨恨,够把活人魂魄撕成碎片。”
陈九陵抹去唇边血迹,蹲在血池边冲她笑。
他的笑比平时痞得狠,眼角还挂着未干的血痕:“我不怕痛。
我怕的是,明明能救他们,却装作看不见。“
他抽出腰间摸金短刀,刀刃在掌心划出三寸长的血口。
混着九命玄棺残片之力的鲜血滴入匣缝的瞬间,血池里的水突然沸腾,青铜匣“轰”地炸开,血光裹着一道虚影冲天而起——那是个穿着玄色将袍的男人,正跪在烛火下颤抖着写密令,笔尖在“诛绝”二字上反复停顿,墨迹晕开好大一片。
“萧承煜......”陈九陵喃喃出声。
他认得出这张脸,这是他魂穿前的模样,是三百年前那个喊着“大楚不灭”的镇北将军。
“意念回溯·共感!”他咬破舌尖,剧痛让意识更清明。
下一秒,他的视角与虚影重叠——他看见太子在偏殿密会敌国使节,亲手在降书上按了血印;看见自己率三千轻骑回援时中了埋伏,箭矢像暴雨般落下,因为有人不想他活着见到那封降书;更看见年迈的主帅在灯下泪流满面,提笔写“影司全体就地诛绝”时,反复呢喃:“对不起......但大楚不能乱。”
情绪洪流排山倒海般涌来。
陈九陵踉跄着后退,一拳砸在石壁上。
碎石飞溅中,他吼得声嘶力竭:“你们一个个都打着’为了大局‘的旗号,把忠臣当柴烧!
林昭的家书不敢寄,骨笛童的求救没人听,三百条命就活该被埋进史书里?“
血池突然剧烈翻涌。
在他身后,原本浑浊的血水下,一道刻着“影司遗诏”的玉简缓缓升起,表面的铭文在血光中泛着冷冽的青芒。
苏绾捂着发疼的胸口爬起来,从怀里摸出泛黄的《陵谱》。
她翻到最后一页密文表时,玉简上的铭文突然开始流动,像是在回应什么。
“九陵......”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玉简上的字......”
陈九陵转身,血池的反光在他眼底跳动。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刀。
刀身映出他泛红的眼尾,却比任何时候都亮:“让他们说。”他指向那枚玉简,“让三百年前的血,替他们说。”
血池中央,玉简静静悬浮。
苏绾对照《陵谱》密文表的手突然顿住——那些流动的铭文,竟与她怀中罗盘的指针,同时指向了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