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更,梆子声幽幽传来,穿透鬼市的喧嚣,如泣如诉。
中央那尊巨大的焚尸炉,炉口猛地喷出一股惨绿色的焰火,冲天而起,将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死寂的光。
绿焰摇曳,映出一道佝偻的身影。
梦诊先生来了。
他拄着一根白骨拐杖,一步一顿,口中哼唱着不成调的安魂曲,那声音沙哑得像是坟墓里漏出的风:“死人不看病,活人不配听……”
阴冷的气息瞬间席卷全场。
陈九陵就跪在炉前,他早已割开手腕,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浸透了半边衣襟,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魂归离恨天。
这是他唯一的赌注,用自己的命,去敲开那扇通往真相的门。
一条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是药奴阿苦。
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飞快地划动着:“他说的话只有快断气的人才懂。”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陈九陵心念电转,立刻于识海中运转起“意境回廊”,却刻意压制了护持心神的“磐石守意”的释放速度。
刹那间,他那原本只是伪装的虚弱变得无比真实,心跳开始急剧减缓,呼吸几不可闻,生命的气息正以惊人的速度从他体内流逝。
梦诊先生终于走到了他面前,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凑了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搭在了陈九陵的脉搏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陈九陵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快要沉入无边黑暗时,梦诊先生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声的、诡异的笑容:“想找药典?可以。先问问你自己,敢不敢看她画的那张图,到底是谁写的命!”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灌入陈九陵的脑海!
轰——
眼前的鬼市瞬间崩碎,化作一片血色。
他看到了一间阴暗的密室,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一个容貌与苏绾有七分相似的女人,正伏在案上,左手执笔,而她的右手,竟已被齐腕斩断!
鲜血从断腕处汩汩涌出,将笔下的图纸染得斑驳陆离。
她以血为墨,写完了“归魂针图”的最后一行注解,这才虚弱地抬起头,望向门口的阴影,声音里带着决绝的悲怆:“九娘,你要救世人,我不拦你。但不该……用千人之死,换一人独活。”
陈九陵的视线猛地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过去。
那赫然是一幅在羊水中蜷缩的胚胎图,旁边用朱砂小字标注着——苏绾·承母血而生,为天然解蛊媒介。
他猛然睁开双眼,挣脱了那恐怖的幻境,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原来如此!
苏绾根本不是中了什么奇蛊,她从诞生之初,就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蛊引”,是用来承载和化解世间至毒的容器!
次日清晨的阳光,根本驱散不了陈九陵心中的寒意。
“欲巷”最深处,今日的考题已经摆开。
一名脸上带着谄媚笑容的摊主,毕恭毕敬地献上一只白玉杯,杯中盛着粉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此乃‘欢情露’,只需一滴,便可令所爱之人对您言听计从,至死不渝。”
不远处,墨九娘端坐于高台,神情淡漠,一根微不可见的银丝从她指尖延伸而出,另一端就悬在苏绾白皙的颈侧,仿佛一条随时都会索命的毒蛇。
陈九陵接过玉杯,目光平静地扫过杯中液体。
他没有喝,反而手腕一翻,将那“欢情露”尽数倾倒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
无人看见,他的袖中藏着一截早已发黑的腐骨——那是他昨夜从一具试药失败的药童尸身上,悄悄取下的指骨,上面沾染了至阴至邪的“逆魂霉”。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空杯举起,朗声道:“我要验的,是‘忠诚’,而不是靠药物换来的控制。”
说罢,他将袖袍中混合了腐骨霉菌的毒液,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陈九陵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诡异的青紫色,一缕黑血从他嘴角溢出,但他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你这所谓的灵药……连死人都骗不了——因为它,闻到了背叛的味道!”
话音刚落,那摊主脸色剧变,
然而,一道黑影比他更快!
药奴阿苦的身形如鬼魅般掠出,手中数枚淬毒的银针破空而去,精准地钉入了摊主的后颈。
摊主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体迅速化为一滩脓水。
场中一片混乱,陈九陵趁机靠近了昨夜梦诊先生遗留下的那个空药箱。
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以“武意通玄”的法门,轻轻触碰着箱底那些不起眼的刻痕。
又一幅画面,在他的脑海中轰然展开。
那是百年前,古墓派幽深的地库之中。
年轻的墨九娘抱着一具早已冰冷的男性尸身,哭得撕心裂肺。
而在地库门口,一个面容刚毅的男人持剑而立,那正是苏绾的父亲。
他沉声喝道:“此术逆天而行,有违天和,绝不可存于世!”
画面破碎,一行细若蚊足的小字,在陈九陵的感知中缓缓浮现于箱角——《玄髓药典》真本,不在鬼市,而在“人心不忍处”。
人心不忍处……
陈九陵豁然顿悟!
所谓的药典,或许根本就不是一本实体的书籍,而是历代医者为了守护苍生,以身殉道、舍命传承下来的一份良知与执念!
真正的解法,恐怕就藏在苏绾于无意识间,一笔一划绘出的那幅“归魂针图”之中!
夜,深沉如墨。
阿苦的身影再次悄然出现,他塞给陈九陵一张新的纸条。
上面是苏绾在深度昏迷中,凭借本能绘制出的新图谱——一条无比复杂的银线,贯穿了人体十二经脉,而那终点,竟是在“膻中穴”深处,描绘出了一个类似微型机关的精密结构。
陈九陵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图纸上,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猛然涌上心头。
他曾经在东海龙宫,见过一座双心守护的灵石像,石像胸前的铭文正是——守宫·传人!
守宫!传人!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苏绾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纤细的右臂托起。
他催动内力,指尖亮起一撮星火般的微光,凑近了她光洁的肌肤。
光芒透入皮下,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在她那薄如蝉翼的肌肤之下,竟浮现出一张由无数极细银丝构成的精密网络,其走向、结构,与那张新的图谱,完全重合!
陈九陵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不是蛊……这是她娘用自己的命,留给她的‘活体药典’!”
而此刻,窗外,冰冷的夜雨无声地冲刷着整个鬼市。
墨九娘独自伫立在雨幕之中,任由雨水打湿她的长发和衣衫。
她缓缓抬起手,一根闪烁着寒光的银丝,正从她的掌心延伸出来,被她一寸一寸,坚定而缓慢地,刺入自己左胸的心脏位置。
剧痛让她秀美的脸庞微微扭曲,但她的眼神却亮得吓人,充满了疯狂的期待。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低语,仿佛在对一个早已逝去的故人倾诉。
“好师妹,你看到了吗?你的女儿……很快,就会成为我一颗全新的,永远不会再痛的心。”
她的身后,鬼市最深处,那片从未对任何人开放过的禁地,似乎有某种不祥的气息正在苏醒,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色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