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站在自家酒店“悦来居”的二楼上，凭栏俯瞰着楼下大堂。还未到午时，堂内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们肩搭白巾，手托油光锃亮的木质托盘，在桌椅间穿梭如游鱼，高亢的唱喏声与食客们的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热闹非凡的市井交响。
“清蒸鲥鱼一尾——时鲜荠菜豆腐羹——客官您慢用！”
“东坡肉一份，冰糖肘子一个——小心烫着您嘞！”
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菜肴的浓香，从后厨的门帘缝隙里不断涌出，弥漫在整个大堂，勾得人食欲大动。佩兰看着这红火景象，嘴角不由得上扬，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也消散了几分。
这“悦来居”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当初她咬牙盘下这濒临倒闭的铺面时，这里门可罗雀，灶台冷清。是她凭着从娘家带来的一点私房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亲自钻研菜式，严格把关食材，又将店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待客热情周到，这才一点点将口碑做了起来。
她深知，在这沪上地界，光靠本地本帮菜，难以出挑。近些年，租界洋人渐多，连带着一些有钱有势的国人也开始追逐洋派风尚。她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商机。
“张掌柜，”佩兰收回目光，转向身旁一位穿着干净长衫、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我前日跟你提的那事，你思量得如何了？”
张掌柜是店里的老人，也是佩兰的得力臂助，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几分谨慎：“东家，您说要引入些‘西餐’，这……咱们店里从厨子到伙计，都没人摆弄过那些洋玩意啊。刀叉怎么用，牛排几分熟，汤品如何上，规矩全然不同。再者，那些洋调料，价格不菲，货源也难寻。万一做不好，砸了咱们‘悦来居’的招牌，岂不是……”
佩兰理解张掌柜的顾虑，但她心中已有计较。她走到窗边，指着对面街角一家新开张、挂着洋文招牌的咖啡馆，说道：“张掌柜，你瞧见没？那家‘理查德咖啡馆’，才开张半月，每日里进出多少穿着体面的洋人和时髦人物？咱们这‘悦来居’，客源多是熟客街坊，虽也红火，终究是少了些能撑起更大场面、带来更多流水的新鲜血液。”
她转过身，目光坚定：“西餐是个新鲜物事，有钱有势的人图个新奇，赶个时髦。咱们不指望靠它赚大钱，但必须要有！哪怕初期不赚钱，甚至略亏些，也要把这‘悦来居’有西餐、够体面、能接待洋人和上流人士的名声打出去！这招牌，非但不会砸，反而会因此更亮！”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已托了珍鸽妹子帮忙打听，她认识一位在洋行做过事的先生，懂得些西餐的门道，可以请来指点一二。调料器具，也可通过那先生的门路设法采购。至于厨子……我想着，不如先让李师傅跟着学，他手艺扎实，人也灵光。咱们也不贪多，先推出几样简单的，如牛排、罗宋汤、沙拉、烤面包，把架势和规矩学像了便是。”
张掌柜见东家思虑周详，连请师傅和采购的门路都已想好，知道她决心已定，便不再多言，只点头道：“东家深谋远虑，是小人短视了。既然东家已有安排，小人这就去与李师傅通气，让他有个准备。”
佩兰点点头：“辛苦你了。记住，此事先莫要声张，等一切准备妥当了，再寻个由头推出。”
接下来的日子，“悦来居”表面依旧如常营业，内里却悄然开始了变革。后厨辟出了一小块干净区域，那位清瘦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洋行先生”时常过来，带着李师傅和两个机灵的学徒，摆弄着新买来的平底锅、烤炉、各式奇形怪状的刀叉。煎牛排的滋滋声、烤面包的香气，开始与传统的炒炖蒸煮之音交织。
佩兰也亲自参与，学习西餐的用餐礼仪，琢磨如何布置雅间，如何培训伙计正确地摆放刀叉、斟倒红酒。她甚至让秀娥帮忙，用上好的绸缎做了几套西式桌布和餐巾，务求细节处也显精致。
半月后，恰逢一位与佩兰相熟、思想开明的绸缎庄老板宴请几位有洋行背景的生意伙伴。佩兰觉着时机成熟，便主动提出，可为贵客安排一席“中西合璧”的宴席，既有“悦来居”拿手的本帮佳肴，也有新推出的几样西式菜点，让客人尝个新鲜。
那日宴席设在后院新布置出的雅间内，窗明几净，西式长桌上铺着雪白桌布，银质刀叉熠熠生辉。当李师傅精心烹制的、外焦里嫩的牛排，配着浓香的罗宋汤和爽口的蔬菜沙拉端上桌时，几位洋行客人大感意外和惊喜。他们没想到在这等市井酒店，竟能吃到如此地道的西餐！
宴席极为成功。那位绸缎庄老板挣足了面子，几位洋行客人也对“悦来居”刮目相看，连声称赞东家有心，菜品精美。消息不胫而走，“悦来居”能提供体面西餐、可接待洋商的消息，很快在沪上的商人圈子里传开了。
自那以后，“悦来居”的客人明显多了些新面孔。有好奇来尝鲜的文人雅士，有宴请洋人客户的本国商人，甚至还有一些追求时髦的富家子弟。酒店的流水，较之以往，又上了一个台阶。大堂依旧喧闹，而后院那几个布置雅致的、可供应西餐的包间，更是常常需要提前数日预定。
佩兰站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听着满堂的喧闹，看着伙计们忙碌却带着笑意的脸庞，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她知道，这步棋走对了。引入西餐，不仅仅是增加了菜品，更是为“悦来居”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她的酒店，在这风云际会的沪上，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并且，兴隆之势，肉眼可见。
然而，她并未被眼前的成功冲昏头脑。她清楚，树大招风。“悦来居”越是红火，落在某些人眼里，便越是刺眼。她不由得想起了曼娘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心中隐隐升起一丝警惕。这兴隆的背后，暗处的风波，恐怕也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