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未知的、随时随地可能以各种诡异方式降临的死亡,比正面战场的刀枪箭矢更折磨神经。清兵们的勇气被一点点磨蚀,士气迅速低落。他们占领了街道,却感觉被整座城池的阴影包围、吞噬。
正是在这种弥漫着恐惧与凝滞的气氛中,明安达礼察觉到了那致命的“不对劲”。
他骑着一匹从船上卸下来的、同样有些萎靡的战马,在亲兵举着的火把照耀下,沿着城中一条稍宽的街道缓缓前行。左右两侧的店铺民居大多黑洞洞,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短促厮杀声和惨叫,显示着战斗并未停歇。但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太慢了。慢得不正常。按照明军“溃退”入城的架势和己方追击的凶猛,此刻县城里应该迅速被肃清,顽抗者被剿灭,溃兵被搜杀。
可事实上,除了最初在城门和几条主街遭遇了些抵抗外,他的大军仿佛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陷进了满是暗刺的泥潭。每一条岔路,每一条小巷,似乎都藏着致命的冷箭和偷袭。
一个上午的激烈战斗结束后,他麾下各营报上来的伤亡数字,竟然比之前在滩头硬撼明军防线时下降得还慢,而且阵亡和失踪的多是精锐的小股突击队。
他勒住马,侧耳倾听。那些零星的战斗声音,非常短促,往往是一阵爆发后迅速归于寂静,然后是己方士兵愤怒的叫骂和收殓尸体的动静。明军像鬼魅一样,打了就跑,绝不纠缠。占领的街道空空如也,但两侧紧闭的门窗后,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不对……”明安达礼喃喃道,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他不是莽夫,久经战阵让他对战场气息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这不是溃败入城后的顽抗,这更像是……主动的收缩,有计划的引诱!是巷战!张煌言的人想把我们拖死在这城里的街巷中!
他猛地想起此行的终极目的,驰援南京!郎廷佐还在苦苦支撑,金陵城危在旦夕!(他还不知道南京已经失守)他在这里,跟一群残兵败将在迷宫般的县城街巷里纠缠什么?每拖延一刻,南京就多一分危险!就算把这座小城每块砖头都碾碎,杀光所有明军残部,若因此延误了救援南京,导致南京失守,那他明安达礼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之前的挫折,朝廷或许还能谅解,但若因小失大,贻误了救援南京的战机……那才是万劫不复!南京的重要性,远非铜陵这小城可比!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内衣。他之前被登陆成功的狂喜和复仇的怒火冲昏了头脑,差点忘了最根本的战略目标!这巷战,分明是毒饵!
“传令!鸣金!立刻鸣金收兵!”明安达礼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所有入城人马,停止清剿,停止推进,立即向城外江边撤退!回船上去!快!违令者斩!”
“大帅?”旁边的副将一愣,指着前方一条刚刚传来喊杀声的巷子,“眼看就要肃清这条街了,是不是……”
“眼看就要误了大事!”明安达礼眼睛通红地瞪着他,“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是张煌言的缓兵毒计!他想用这座破城和这些残兵,把咱们牢牢拖死在这里!一寸寸地耗我们的血!南京!南京才是要害!一刻也耽误不得了!传令!快去!让各营互相掩护,快速脱离接触,不许恋战!”
铜陵城上空,急促的金锣声陡然响起,穿透稀薄的夜色和零星的厮杀声,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这声音对于正深陷巷战泥潭、神经紧绷的清兵而言,不啻于一道赦令。
大多数清兵的第一反应不是不解或不甘,而是一种几乎窒息的压迫感骤然得到松缓。那些在空旷街道上提心吊胆、对每一扇门窗都疑神疑鬼的士兵,听到锣声,几乎本能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塌下。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一名刚目睹同伴被黑暗中飞出的短矛钉死在墙上的绿营兵,原本正背靠墙壁,双腿发软,听到收兵信号,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向后缩去,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走了,走了……赶紧走……”
当然,并非所有人反应一致。少数几处正在与残存明军短兵相接、杀红了眼的小队,听到锣声时确实有瞬间的错愕和本能的不愿罢手。一个把总刚砍翻一个从门后冲出的明军,红着眼吼道:“收兵?再给老子半柱香……”话音未落,旁边老兵猛地扯了他一把,声音发颤:“头儿!听令吧!这地方邪性,指不定哪儿还有埋伏!是大帅的金锣!”
那暴躁的把总环顾四周幽深巷道和两侧死寂的房屋,仿佛有无数眼睛在黑暗中窥视,刚才那股凶悍劲头如同被冷水浇灭,打了个寒噤,再不言语,挥手下令:“撤!快撤!”
更多的清兵则是毫无犹豫地执行。恐惧已经压过了战斗欲望。他们早就受够了这捉迷藏似的死亡游戏。听到军官和督战队同样急迫甚至带着惶急的催促声:“快!撤!回江边!违令者斩!” 他们如蒙大赦,迅速脱离接触,甚至顾不上保持队形,争先恐后地向记忆中来路的城门方向涌去,生怕走慢了,那黑暗中无形的索命丝线或兜头石灰就会找上自己。
军官和督战队此刻也顾不得太多体面,他们自己也心有余悸,只想尽快把队伍带出这吞噬人命的迷宫。他们用刀鞘拍打、用马鞭抽赶着少数动作稍慢或惊慌失措的士兵,厉声呵斥:“快!不想死在这鬼巷子里的就快跑!”“别看了!回头!跑!”
撤退的秩序比进攻时更加混乱,却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惊人效率。他们不再试图肃清残敌,不再搜索房屋,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路旁可能藏有危险的角落。火把的光流仓皇地逆转向城门,杂沓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偶尔因踩到同伴或尸体而发出的惊呼咒骂,交织成一片恐慌性后退的喧嚣。
陈文达从药铺阁楼的缝隙里,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他看到的不再是心有不甘的猛兽,而是一群急于逃离陷阱、惊魂未定的猎物。
那急迫的金锣和清军狼狈后撤的景象,他先是愕然,随即明白了,明安达礼看穿了他巷战拖延的意图,而且,南京的优先级,在对方心中远高于全歼他们这支残军,甚至高于占领这座城。
敌人并非带着懊恼离去,而是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必须完成更紧迫任务的焦虑,仓皇退出了这座已化为巨大捕兽夹的城池。
“他想跑……他必须跑。”陈文达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遗憾,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庆幸的是,部下或许能多活下来一些,县城免遭彻底涂炭,遗憾的是,未能将敌人更深地拖入巷战泥潭,给予更大杀伤,无力的是,他此刻,没有任何力量去阻止这支清军离开了。
他手头只剩下不足千人的残兵败将,分散在城中各个角落,人人带伤,个个力竭,许多人的刀刃都砍卷了,箭囊早已空空如也。江上的战船损失过半,剩下的也伤痕累累,急需修缮,水手和战兵伤亡更是惨重,根本无力发起任何追击。更重要的是,士气。从惨烈的江防阻击到滩头溃败,再到退入城中准备进行绝望的巷战,将士们的心气和体力都已经透支到了极限。此刻听到清军退兵的金锣,许多人第一个念头是劫后余生的虚脱,瘫倒在藏身之处,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追杀了。
陈文达挣扎着下了阁楼,在亲兵的搀扶下,登上了县城西北角一处地势稍高的鼓楼残址。从这里,可以望见江边。
天色已经蒙蒙发亮,铅灰色的天光下,铜陵江段一片狼藉。江面上漂浮着大量船只的残骸、杂物和来不及收敛的尸体。
清军的船只,正在匆忙地重新集结,那些从城中退出的士兵乱哄哄地争抢着爬上船,许多小船因为载人太多而倾覆,引起一片咒骂和混乱,但总体上,他们退得很快,显示出并非溃败,而是有组织的撤离。
明军这边,只有毛瘸子竭尽全力,带着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炮手,将两门从损坏战船上拆下、勉强拖到岸边的轻型佛郎机炮架设起来,对准江中清军最密集的船队,进行了几次零星的、泄愤般的轰击。
炮弹落入江中,激起几根浑浊的水柱,其中一发运气不错,击中了一艘清军中型运兵船的船舷,打出一个窟窿,引起一阵骚乱和惨叫,但根本无法阻止清军大队船只开始起锚、调整帆向,顺着水流和水势,向着东方,南京的方向,缓缓驶离。
陈文达就那样站着,看着清军的帆影在晨雾和未散的硝烟中逐渐远去,变小,最终消失在下游的河道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