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素连今天起了个大早，踏着熹微的晨光便赶往忠明府的街道。他怀里揣着杨国明交代的特别任务。
行走在日益熙攘的街道上，他的目光掠过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不过半年前，他身为吴三桂细作潜入此地时，眼前这片繁华之所还多是田埂阡陌，荒草丛生。一切的转机，始于陛下开设的那间赌场。那赌场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第一家饭庄随之出现，继而以赌场收益为根基建立了威明营。威明营剿匪凯旋，带回的俘虏成了营建忠明府的第一批劳力，一砖一瓦，垒起了如今这初具规模的街道。
回忆往昔，再对照眼前，一股混杂着羞愧与庆幸的热流涌上心头，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朝地上“呸”了一口，唾弃的是当初那个有眼无珠、助纣为虐的自己。
他心想，吴三桂如今远征李定国，若能给陛下足够的时间，精心经营这忠明府，何愁地盘不能日益扩大，王业不能中兴？
他信步来到“明柱饭庄”。这里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四面透风的露天饭棚，而是拥有了两层砖木小楼。马素连径直上了二楼，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他最爱的灰灰菜粥。热粥暖胃，更暖心的是凭窗远眺的这份踏实感。在朱由榔落难至此之前，他马素连这辈子何曾敢想，有朝一日能安稳地坐在楼馆里，就着粥点，俯瞰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机勃勃的街道？这一切，都拜那位他如今打心底里敬服的皇帝所赐。“多亏了陛下啊……”他心中默念，对那位将他从歧路上拉回，并给予他新生的皇帝，充满了感激。
喝完最后一口粥，马素连结了账，径直朝着忠明广场走去。此时的广场尚未完全竣工，地面铺设得凹凸不平，碎石砂土尚未清理干净，一些顽固的草根还从砖石缝隙中探出头来。这个广场是流民大量涌入后，朱由榔下令发动流民紧急修建的，理由是原先作为集散地的赌场坝子实在太小，已不敷使用。朱由榔亲自为其命名为“忠明广场”。
广场上此刻人影稀疏，并非人们怠慢，实在是马素连来得太早。他独自站在还有些硌脚的空地上，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看到蔺二奎、彭安虎、彭安豹、屠大彪等人，三三两两地从不同方向溜达过来。
“嘿，你说…陛下想的这法子，真能管用吗？”彭安虎是个直肠子，耐不住等待的寂静，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蔺二奎，压低声音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你把心放回肚子里！”蔺二奎回答得斩钉截铁，他的脸上洋溢着近乎盲目的崇拜，“陛下的点子，什么时候出过错？”他反问道，随即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你瞧瞧，陛下才来咱们这儿半年多，刚来时是啥光景？十几个破落村子，要啥没啥。现在呢？街道有了，房子一片片盖起来了，最要紧的是，咱们这些人，总算是能吃饱饭了！”他的话语充满了感染力。
彭安虎听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倒是，以前饥一顿饱一顿的，哪敢想现在。”
屠大彪也凑了过来，插话道：“可不是嘛！就是现在这房价涨得吓人，根本买不起。不过话说回来，陛下能吸引来这四万多流民，这本事是真厉害！”他的语气里带着敬佩，也带着一丝对房价的无奈。
马素连见大家聊得热闹，也凑近了些。听到众人对朱由榔的赞许，他立刻来了兴致，接过屠大彪的话头说道：“流民这身份，我以前也当过。咱们流民挑地方，眼睛都毒着呢，去的哪个不是看着富庶、能活命的地界？可往往到了地方，就被当地官府像赶苍蝇一样撵走，简直成了丧门星。”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感慨，“可你们看现在！咱们忠明府有流民主动来投，这本身就说明，咱们这儿的日子，确实过得不错！关键是陛下他仁德，非但不驱赶，还开粥棚、给活干，给了大家一条生路！”他说到动情处，不由自主地朝着皇城方向，对着天空毕恭毕敬地拱手虚拜了一下，表达他内心深深的敬意。拜完，他又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只是这房子嘛……确实贵得吓人。”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
众人深有同感地点头。彭安虎像是立誓般环顾同伴，粗着嗓子道：“反正咱以后都得对陛下死心塌地！我把话放这儿，往后谁要做对不起陛下的事，可别怪我彭安虎翻脸不认人！”
众人纷纷笑骂回应：“这还用你说？”“瞧把你能的！”……插科打诨间，时间悄然流逝。
不久，锦衣卫列队而至。任子信依旧走在队尾，身后两名力士抬着一面崭新的大鼓，忠明府宽裕了，终于换下了先前声音尖锐的旧铜鼓，用上了这舞狮用的大家伙，鼓声更能远播。
任子信稳步上台，与早已等候的马素连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击鼓声起，浑厚雄壮的“咚咚”声瞬间穿透街道，传遍四野，果然远非旧鼓可比。闻听鼓声，街上行人、各村村民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向广场汇聚。
约两刻钟后，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任子信走到台前，朗声笑道：“乡今日新鼓初鸣，声闻四野。诸位父老以为，此鼓声韵如何？”
底下有百姓高声回应：“回大人话，此鼓声若雷霆，闻之令人心气昂扬，实乃吉兆！”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场面顿时活跃起来。
“任大人，今儿又有什么要事宣告？”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任子信笑而不答，反而意味深长地反问：“诸位以为，追随陛下，可能安居乐业？”
一个妇人抢着回答，声音带着激动：“那还用说！俺们一家颠沛流离几年了，到了忠明府，男人有修路建房的活计，有粥喝。俺们女人能给陛下织鞋，还能拿工钱！这放在从前，做梦都不敢想！”她的话立时引来一片附和之声，“是啊！”“没错！”台下众人纷纷点头。
任子信满意地看着台下被调动起来的情绪。
“任大人，您就别卖关子了！”性急的人开始催促。
任子信这才对身旁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抬上一口木箱，打开后取出一叠特制的纸券。
任子信拿起一沓，熟练地展开，高举示众。
台下众人好奇地伸长脖子，眯着眼努力辨认。
“那是啥？纸钞吗？”有人猜测。
任子信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此非纸钞，乃是陛下特旨颁行——！”
“烟票？”台下响起一片疑惑的嘀咕声，“干啥用的？”
“凡持有此烟票者，可在霜降前，凭1元票面，向官府兑换1斤上好的秋烟！”任子信解释道。
一些见过世面的人立刻明白了，这类似于盐引。但大多数百姓仍一脸茫然。任子信继续耐心说明：“诸位今日以银钱购票，即为预购之契，可定今秋田亩未收之新烟。待霜降时节，烟叶收成，凭此票至官衙，即可如数兑取。”
这么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但立刻有人提出质疑：“俺家上次分润换的烟还没抽完呢，现在买这票做啥？”
这时，马素连知道该他上场了，这是今天任务的关键。他提高嗓门：“这位大姐，您想啊！这烟草就跟粮食一个道理，今年是这个价，明年风不调雨不顺，收成不好，价钱可就不一样咯！”
那妇人还是没完全转过弯。屠大彪立刻接上，说得更直白：“就是！好比稻米，要是今年歉收，明年米价指定涨！烟草也是，万一今年收成不如预期，明年你想买，价钱可能就更高了！现在买，就是锁定这个价！”他这话里的投机意味已然明显，暗示现在买入，将来或可转手牟利。
彭安虎趁热打铁，大声问道：“任大人，那这烟票咋卖啊？”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关键，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聚焦在任子信身上。
“每元八钱！”任子信声音清晰，“购置愈多，优惠愈甚！”
八钱银子一斤烟草？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算计声。这个价格比起市面上，确实极具诱惑力，但不少人仍在观望。
眼看火候已到，蔺二奎立刻用夸张的语气惊叹：“哎呀！这也太便宜了吧！陛下之前卖出去的那批烟草，折算下来一斤得一两三钱银子呢！”
彭安豹也赶紧帮腔：“是啊！买得多还更便宜，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现场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一两三钱对比八钱，巨大的价差让所有人怦然心动。
屠大彪见时机成熟，这僵局需要人来打破，他猛地挤出人群，冲到台前，高声喊道：“任大人！给我来2元的！”
这一声如同发令枪响，蔺二奎、彭安虎等人立刻紧随其后：“我要1元！”“我也要2元！”几人争相挤上前，营造出机不可失的紧迫感。
马素连迅速扫视人群，见许多人已然意动，只是还差最后一把火。他与彭安豹对视点头，也一起向前挤去，口中喊着：“任大人，也给我来些！”
“某购一元！”
“某购两元！”
从众心理与贪婪欲望在此刻展现了惊人的魔力。当第一个、第二个人开始行动时，大家还在观望，当成十上百的人开始呼喊、向前拥挤时，剩下的人心中那点犹豫瞬间被恐慌（怕错过）和冲动（要跟上）所淹没。现场秩序很快失控，从有序的询问变成了疯狂的抢购。人们挥舞着手中的银钱，拼命向前伸着手，叫喊声、催促声响成一片，场面火爆异常。
那些最先加入抢购行列的，往往是刚来不久、无田无地的流民。他们在这里没有恒产，只能靠给朱由榔干活挣取微薄工钱，眼前这个看似能快速赚钱、改变境遇的机会，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更何况，这一季专门扩种的秋烟，面积远远超过上一季，他们根本不担心到时候官府会无烟可兑。
而这一切的喧嚣、算计、期待与狂热，都精准地落在了远在府中运筹帷幄的朱由榔的算计之内。这正是他解决威明营庞大军饷问题的第一步妙棋：利用那尚在田间生长、属于未来的烟草收成，巧妙地设计出“烟票”这一金融工具，成功地将未来的预期收益，提前变现成了眼下可以支撑他宏图大业的滚滚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