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那场风波,看似以朱由榔和沐天波的大获全胜而告终,但朱由榔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急迫与冷硬。
这场胜利并非源于他无可辩驳的威望,而是基于沐天波的实绩威慑与邓凯首辅的精妙平衡。文官们嘴上臣服,心底的不甘与怨怼只会更深;武将们虽保住了利益,那“跋扈”的标签却也如同刺青,烙在了文官集团的集体记忆里。
归根结底,是他朱由榔手里的筹码还不够重,不够硬。 威明营仅三千人,剿匪小胜,并未与清军主力硬碰硬地见过高下;这半年来,小朝廷更是龟缩于忠明府这弹丸之地,十几个村落,勉力支撑,何谈光复气象?没有赫赫战功,没有开疆拓土,仅靠内帑支撑的“私兵”和勉强打通的商路,终究难以服众,更难以支撑他心中那庞大的复明计划。
威望不足,便需实绩来补。而实绩,需要更快、更狠的手段。 那场朝争像一剂猛药,非但没让他退缩,反而激得他更加激进。他下定决心,必须加快动作,不惜代价,做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成绩。
他的第一把火,便烧向了那近千名俘虏。他不再满足于缓慢的营建,而是进行了一次冷酷而高效的分工:仅留一百余人继续建造那引人垂涎的房屋;抽调六百精壮,全力投入荒地的开垦;其余两百余人,则派去修筑道路。
这番安排,处处透着他的算计。开垦荒地是重中之重,因为他心中已定下计划,要抢种一季秋烟。烟草是现成的财源,必须优先保障。道路建设次之,只要能在烟草收获前保障运输畅通即可。而房屋建造,则被他有意压慢了速度,正是他下一个更加冷血圈钱计划的伏笔。
很快,最早规划的三间样板房便落成了。青瓦白墙,在遍地茅草屋的村落间,犹如鹤立鸡群。建成后,工匠们便被调去修路,美其名曰“若要富,先修路”,为将来城池的繁华打下基础。
然而,现实的迫切很快超越了未来的畅想。忠明府的夏日虽不算酷热,雨水却异常充沛。几场暴雨过后,村民们原本赖以栖身的茅草屋便四处漏雨,泥泞不堪,苦不堪言。相比之下,那几间覆盖着瓦片、干燥稳固的新房,成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庇护所。
问题随之而来:锦衣卫登记在册的购房者有一百多户,而建成的房子只有三户,这房,该卖给谁?
朱由榔早已定下方案:抽签。
消息传出,抽签当日傍晚,赌场外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那一百多户登记之家,几乎全员到齐,人人翘首以盼,既盼着自己能成幸运儿,也带着几分嫉妒看着可能的对手。更多来看热闹的村民也挤在其中,让气氛更加躁动不安。
人们引颈企盼,却迟迟不见主持此事的锦衣卫出现。就在躁动渐生之时,一队锦衣卫步伐整齐,穿过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任子信果然跟在队尾,双手负后,面色平静,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风度。
锦衣卫在赌场门口的告示栏前站定。惯例的锣声敲响,镗镗几下,压住了现场的嘈杂。一名校尉将一张大幅告示贴上栏板。围观的百姓大多不识字,但都知道这锣声与告示意味着官府有大事宣布,人群立刻又向前涌了几分。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任子信缓步登上台阶,立于告示栏前,环视一周,先行了个拱手礼。
“乡亲们,”他声音清朗,传遍场中,“今日召集诸位,首要之事,乃是奉陛下旨意,于忠明府设立‘大明皇家银行’!”
“银行?”底下人群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皆露不解之色。有人高声问道:“任大人,这‘银行’是个什么所在?”
任子信似是早有预料,微微一笑,解释道:“简而言之,便是钱庄。诸位可将家中闲散银钱存入银行,由银行代为保管,稳妥可靠。待需用之时,凭凭证即可取出,分文不差。”
此言一出,场中百姓兴趣寥寥,甚至有人暗暗撇嘴。将这乱世之中、勉强糊口的血汗钱,存入这不知能存在几日的小朝廷银行?万一清军打来,这钱岂不是打了水漂?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任子信见众人反应平淡,也不着急,话锋一转:“当然,银行之能,不止于存钱。若诸位一时银钱周转不灵,亦可向银行借贷,只需支付些许利息便可。”
“借钱?”众人一听这个,眼睛顿时亮了几分,“什么人都能借么?”
“自然有些规矩,”任子信答道,“需名下拥有田产者,方可抵押借贷。借多借少,则视尔等田地的肥瘠、位置远近而定。”
一听需要抵押田产,刚刚提起兴趣的众人,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又蔫了下去。祖辈相传的教训刻骨铭心:多少人家就是因为借贷,利滚利之下,最终被迫以地抵债,生生世世沦为佃户,再也翻不了身。
眼看这“银行”之事难以激起波澜,任子信适时地提高了声调:“这第二件事嘛,便是诸位期盼已久的——新房抽签!”
话音刚落,一名锦衣卫便捧上一个密封的木箱,置于众人眼前。任子信指着木箱道:“此箱之中,放有百枚石子,其中三枚,以朱砂染红。凡登记在册者,依次上前摸取,摸得红石者,便可购得新房一间!”
现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那一百多户人家摩拳擦掌,有的双手合十,仰天默祷,祈求祖宗保佑;有的紧盯着木箱,仿佛能用目光穿透木板,找出那幸运的红石。
“开始吧。”任子信淡然下令,退至一旁。
第一个汉子紧张地走上前,手微微颤抖着伸入箱口的布幔之下,嘴里不住念叨着“红!红!红!”。周围有人屏息凝神,也有人暗自诅咒他摸个空。当他颤巍巍地取出石子,看到那灰扑扑的颜色时,顿时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地走下台,引来一片混杂着庆幸与嘲弄的嘘声。
第二个,第三个……时间在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熄灭中流逝。一个多时辰后,三位幸运儿终于尽数诞生!他们高举着那枚小小的红石,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要跳起来,在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中,从任子信手中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房契,郑重地按下了手印。
就在这时,人群里的马素连奋力挤到前面,冲着那三个喜气洋洋的新业主喊道:“几位!几位兄弟!可有谁愿意转手?我婆娘马上就要生了,坐月子可万万经不得雨淋啊!”他脸上写满了焦急。
那三人正沉浸在喜悦中,闻言皆是一脸“你想得美”的表情,懒得搭理他。
马素连见状,急忙加价:“我出六两一钱!现银!”
无人应答。
“六两三钱!”
还是没人理他。
“六两五钱!”马素连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时,其中一人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他心中盘算:陛下虽说日后会返租,但那毕竟是未来的钱,而且天子之心,深似海,谁能保证一定兑现?不如现在拿到真金白银踏实。他迟疑着问了一句:“当真?”
“说话算话!”马素连拍着胸脯保证。
那人纠结片刻,终究是点了头。双方当场就要立契,任子信适时插话道:“按陛下新政,房屋转卖,需缴纳交易税银。”
那卖房者此刻只关心到手现银,摆摆手表示无妨。很快,在任子信的见证下,双方立契、画押、交割银钱,完成了交易。
这转手就赚了差价的一幕,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心思活络开来。恰在此时,那蔺二奎不知从何处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一眼看到马素连刚拿到手的房契,立刻喊道:“马素连!我出七两!房子让给我!”边说边大口喘气。
马素连紧紧攥着房契:“不行!我家急着搬家,破房子一天也住不得了!”
“七两二钱!”蔺二奎再次加价。
马素连脸上显露出挣扎之色,这个价钱,转手就赚了近一两银子!他尚未答话,旁边另外两个刚拿到房契的人中,已有人心动开口:“七两二钱?我卖给你!”他想得更“透彻”:小朝廷风雨飘摇,谁知道能支撑到几时?那未来的租金怕是镜花水月,不如落袋为安!
另一人也急忙道:“我只要七两!卖你!”
蔺二奎眼睛一亮:“好!成交!”他立刻指向那位出价七两的村民。
方才那位以六两五钱卖出的人,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暗恨自己为何不再多等片刻。而那喊出七两二钱想卖房的,更是气得直跺脚,眼看就要成交,竟被半路截胡!
蔺二奎精明地晃了晃刚到手的房契,对着人群喊道:“还有谁想买?低于七两五钱,免开尊口!”作势便要离开。
“站住!”一声粗豪的断喝响起,屠大彪挤出人群,目光炯炯地盯着蔺二奎,“七两五钱,我要了!现在就立字据!”
蔺二奎心中一喜,却故意拿捏,眼神瞟向别处,期待更高的出价。
果然,彭安虎立刻喊道:“我出七两八钱!只是……只是现下未带足银两,余下的能否容后慢慢给付?”
场面愈发混乱,价格节节攀升,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就在这时,任子信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银钱不足,无妨。‘大明皇家银行’可提供借贷,专为购房之用,利息低廉,最长可分十年还清。”
此言一出,宛如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
刚才还对银行借贷不屑一顾的众人,此刻心态骤然转变。清廷势大,小朝廷危如累卵,这谁不知道?若是能通过银行借钱把房子弄到手,就算将来朝廷败亡,这房子可是实实在在的!到时候欠银行的钱,自然烟消云散。即便回村里种地,老屋还能住,相当于白得一套结实新房!更何况,看这转手倒卖的利润,比土里刨食快得多矣!
刹那间,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银行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钱庄,而是他们撬动财富、抢夺稀缺资源的杠杆!现场彻底沸腾,人们围着任子信和那几个手持房契的人,询问、报价、争吵之声不绝于耳。就连清廷地界来的赌客也参与了进来。
任子信看着眼前这由他亲手点燃、并在陛下设计的“银行”助力下愈演愈烈的狂热景象,心中不由暗暗咂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慨:
“陛下此举,真是……将人心与利弊,算到了骨子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