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陈散，只觉得思考变得极其困难，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轰！”
就在这时，一声格外沉钝的巨响从远处传来。陈散下意识地抬头，隐约看到几百步外，一艘清军的“乌船”的侧舷猛地爆开一团混杂着木屑和黑烟的火光，结结实实挨了一发郑军的重炮。那船剧烈地一震，破开一个大洞，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几乎就在同时！
陈散猛地感到脖颈后侧被一个沉重、湿漉漉的东西狠狠砸中！ 那力道不小，打得他脑袋往前一栽，一阵钝痛传来，仿佛被人用一块湿泥巴用力扔中。
“什么东西！”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又惊又怕，以为是哪个交战方投掷过来的什么杂物。他下意识地反手去抓，想把那碍事的东西弄掉。
入手的感觉让他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东西……软绵绵的，带着令人极度不适的弹性和湿滑，还有些许残留的温热…… 绝非石头或木块！一种比冰冷刀锋更刺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他猛地将手收回眼前，心脏骤停！
在他沾满硝烟和泥水的手掌中，赫然抓着一块……肉！ 一块边缘破烂、明显是撕裂下来的人体组织！暗红色与惨白色交织，扭曲的血管和断裂的筋膜依稀可见，那令人作呕的触感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这曾是一个活人身体的一部分！是被那发数百步外的恐怖炮弹，从某个不幸的清兵身上硬生生撕扯下来，如同被巨弩发射出的恶毒矢石，跨越了如此遥远的距离，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呃啊——！”
极度的恐惧和生理上的强烈厌恶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陈散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的低吼，猛地将手中那块黏滑、沉重的肉块甩了出去！他疯狂地甩动着手，仿佛要将那沾染上的死亡触感和温热彻底摆脱。
那肉块“啪嗒”一声掉落在船底的积水中，暗红色的血污迅速在浑浊的水里晕染开来。
但这还不够！那湿漉漉的撞击感和手中残留的、软塌塌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的神经。
“滚！滚开！”他失态地咆哮着，几乎是扑过去，抢过董可勇手边的一支备用船桨，不顾一切地朝着水中那块漂浮的、令人胆寒的残骸拼命戳刺、划拨，想要将它彻底搅碎、推远，推离这条小船，推离他的视线！他的动作癫狂而混乱，溅起的水花弄湿了他全身，但他浑然不觉。
董可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当他瞥见水中那模糊的、随着波浪沉浮的暗红色肉块，以及陈散那惨白如纸、写满惊惧与恶心的脸时，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没有嘲笑，只是沉默地、更用力地划动着主桨，帮助小船更快地离开这片空域，同时低沉地喝了一声：“陈兄！定神！是块肉罢了！在这江上，今天不是你吃鱼，就是鱼吃你！”
陈散仿佛没听见，依旧机械地、疯狂地划动着船桨，直到那块残骸彻底被浑浊的江水和漂浮的杂物淹没，再也看不见。他才像虚脱一般，瘫软在船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酸水往上涌。脖颈后被击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那诡异的温热感和软腻的触感仿佛烙印在了皮肤上。
这不是江湖仇杀后的一刀两断，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形式的死亡。这是被战争机器毫无道理、毫无尊严地撕碎，甚至连一块碎片都能成为跨越百步、亵渎生者的恐怖信物。
这种毁灭的方式，彻底颠覆了他对死亡的认知！
而董可勇喘着粗气，原本沉稳的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
他指向硝烟最为浓密、炮火最为炽烈的方向，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看…看烟最浓的地方！王爷的旗舰……必在那边！按规矩，几百步外就该打旗语…可这鬼天气…”他剧烈地咳嗽着，吸入的硝烟让他喉咙火辣辣地疼，“…这漫天硝烟，屁都看不清！非得…非得划到几十步内，船上的人才能看清咱们的旗号！”
这意味着，他们必须顶着最密集的炮火，穿越最危险的区域，几乎要贴到郑军主力舰队的眼皮子底下，才能表明身份。
陈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江水、汗水还是刚才惊吓出的冷汗，他抓起另一支船桨，哑声道：“划！”
两人不再说话，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船桨每一次划入浑浊滚烫的江水，都沉重得像是拖着千钧巨石。
肌肉在酸痛中尖叫，肺部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灼热的空气。他们绕开燃烧的残骸，避开漂浮的尸首，躲过突然从浓烟中冲出的、杀红了眼的交战小船，拼命朝着那面想象中的“郑”字大旗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动。
每一寸的前进，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和心神。汗水迷住了眼睛，双臂如同灌了铅，他们几乎是凭着本能和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周围的炮声、喊杀声仿佛都变得遥远，世界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船桨搅动水面的、疲惫不堪的声音。
就在他们筋疲力尽，几乎要划不动桨，小船速度明显慢下来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尖锐、仿佛贴着头皮刮过的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空气！这声音与之前听到的炮弹飞行声截然不同，更低沉，更急促，带着一种致命的压迫感！
董可勇经验丰富，闻声色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的警示：“不好！是……”
“轰！！！”
话音未落，一枚沉重的清军实心铁弹，没有击中任何大型目标，而是以一种极低的、危险的弹道，如同死神的镰刀般，紧贴着他们小船的左舷边缘擦过！
没有直接命中，但那巨大的动能和近距离的冲击，对于这艘早已不堪重负的破旧舢板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咔嚓——哗啦！！！”
伴随着一阵令人心胆俱裂的木材碎裂声，小船的左舷船舷如同被巨兽的利爪狠狠撕开，瞬间破碎解体！冰冷的江水如同决堤般狂涌而入，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地倾斜、解体！
“跳！”董可勇只来得及吼出这一个字。
陈散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脚下一空，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拽入黑暗的江底。
刺骨的寒意包裹全身，口鼻瞬间被浑浊腥咸的江水灌入，窒息感猛烈袭来。他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向上猛蹬。
“噗哈——！” 他终于冲破水面，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江水，眼前一片模糊。他看到身边不远处的董可勇也冒出了头，同样狼狈不堪。
他们的小船，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围水面上漂浮着的、几块较大的、还在滴着水的破碎船板，以及更多细小的木屑。
完了！
陈散的心沉到了底。失去了船只，在这片充斥着炮火、漩涡、寒流和杀戮的江心，他们与那些漂浮的尸体，几乎没有了任何区别。
董可勇奋力游向最近的一块、约莫门板大小的船板残骸，一把死死抱住，朝着陈散嘶声喊道：“过来！抓住木板！”
陈散不敢怠慢，用尽最后力气游过去，也死死抱住了那块救命的浮木。
冰冷的江水不断带走他们身体的温度，疲惫和绝望如同水鬼般缠绕着他们。
他们像两片无根的浮萍，依附在战争的残骸上，在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江面上，无力地漂浮着，距离那面希望的旗帜，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了。
他们漂浮在江面上，周围是燃烧的残骸和浮尸，分不清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