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合跟着那名青布衣裙的丫鬟,绕过马帮前院的货栈与拴马桩,往深处走去。脚下的土路被往来的脚步碾得紧实,偶尔能踢到几颗圆润的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越往里走,房屋愈发密集,清一色的土坯房依山而建,墙身是夯实的黄土,掺杂着麦秸秆,被岁月浸得发暗,墙皮剥落处露出内里的夯痕,像一道道粗糙的皱纹。
这些土房高矮一致,门窗皆是简陋的木框,糊着泛黄的麻纸,有的纸已经破了洞,露出黑洞洞的窗棂。
每间屋子的间距极窄,墙角堆着风干的柴薪,屋檐下挂着几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褂与草帽,偶尔有晾晒的腊肉垂在檐下,油珠顺着肉皮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油印。
“这便是弟兄们的住处了。”丫鬟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声音清淡,带着几分马帮里常见的利落。
陈合默不作声地跟着,耳中早已被各种声响填满。土房的墙壁极薄,隔音差得离谱,每一间屋里都传出喧闹的动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市井气息。
东边屋里是清脆的木头碰撞声,“啪嗒”“咚”的落子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汉子们的争执:“你这步马走得不对!过河卒子哪能回头?”
“老子乐意!这棋是老子的,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西边屋里则飘出沙哑的民谣调子,唱的是滇西一带的赶马调,歌词粗犷直白,混着酒气的哼唱声断断续续:“赶马走夷方,生死两茫茫……”
最热闹的是中间几间屋,说书先生的声音洪亮,带着抑扬顿挫的腔调,正讲着《三国》里的长坂坡之战:“却说赵子龙单骑救主,怀抱阿斗,手持龙胆枪,于百万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斩杀曹营名将五十余员……”
屋里不时爆发出叫好声与拍巴掌的脆响,还有人高声喊着“再来一段”,气氛热烈得能掀翻屋顶。
陈合心中暗忖,果然如传闻所言,马帮里鱼龙混杂,有跑江湖的镖师,有逃荒的农户,还有卸甲归田的兵士,三教九流汇聚一堂,倒也别有一番江湖气象。
他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目光扫过每一间屋的门窗,留意着往来汉子的神色。
他如今是“赵铁牛”,是昆明府者热村的农户,半点不能露出锦衣卫的痕迹,否则不仅自身难保,更会坏了陛下策反厄尔特的大计。
丫鬟领着他穿过几排土房,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处开阔的坝子。
坝子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被晒得干裂,几道深深的裂纹里嵌着枯草。坝子中央围了十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个个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得像铁块,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疤,有的是刀伤,有的是烫伤,还有的是蚊虫叮咬留下的印记。
他们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布满青筋的小腿,一个个伸长脖子,盯着地上的一个陶盆,嘴里喊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随着喊声飞溅。
“上啊!黑将军!咬它的腿!”
“没用的东西!白牙怎么还不发力?老子押了你五钱银子!”
“别挤别挤!让老子看看!”
陈合凑过去一看,原来陶盆里正斗着两只蛐蛐,一只通体乌黑,翅脉分明,威风凛凛地张着牙;另一只则是青白色,身形略小,却异常灵活,围着黑蛐蛐打转。
汉子们看得入迷,有的攥着拳头,有的跺着脚,脸上满是亢奋,连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都顾不上擦。
坝子北侧的老槐树下,摆着一张竹编的躺椅,椅上斜斜躺着一个男人。
这男人约莫四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魁梧,肩宽背厚,即便躺着也能看出壮硕的骨架。
他脑后同样是“金钱鼠尾辫”,剃光的头皮泛着油光,仅后脑勺留着的一小撮头发用红绳系着,垂在肩头。
额前光秃秃,没有半分毛发遮挡,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像是被风沙打磨过一般。
最显眼的是他的眉毛,竟是一道平直的一字眉,眉色黝黑,末端微微下垂,配上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透着几分土匪般的桀骜。
他的下巴上长着稀稀拉拉的胡子,长短不一,像是许久未曾打理,此刻正叼着一根细长的牙签,慢悠悠地剔着牙,嘴角时不时撇一下,似乎对坝子中央的喧闹毫不在意。
他的右脚搭在一张矮矮的板凳上,脚尖微微翘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黄狗正蹲在板凳旁,伸出粉嫩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脚掌,动作温顺得很。他则微微眯着眼,脸上带着几分慵懒的惬意,仿佛在享受这乱世里难得的清闲。
“蔡锅头,这是你们队新来的赵铁牛兄弟。”丫鬟走到躺椅旁,语气恭敬,没有多余的寒暄,说完便转身要走。
被称作蔡锅头的男人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脑袋微微点了点,算是回应。
丫鬟见状,也不多留,转身快步离去,青布衣裙的下摆扫过地面的尘土,很快便消失在土房的拐角处。
坝子中央的喧闹依旧,蛐蛐的嘶鸣与汉子们的呐喊交织在一起,可老槐树下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蔡锅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叼着牙签剔牙,小黄狗舔得愈发卖力,他脸上的惬意丝毫未减,仿佛完全忘了陈合的存在。
陈合站在原地悄悄打量着蔡锅头,见他脸上横肉丛生,眼神虽眯着,却隐隐透着一股狠厉,绝非善类。
自己初来乍到,身份又是伪造的,腰牌上的信息与真人尚有出入,若是惹得这位锅头不快,别说混入马帮接近清军大营,能不能把身份继续隐瞒下去都难说。
他目光扫过那些围在陶盆旁的光膀子汉子,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随着喊声跳动,显然都是不好招惹的角色。
马帮讲究的是实力与眼力见,自己毫无根基,想要站稳脚跟,唯有先讨好这位直接管着自己的蔡锅头。
心念及此,陈合不再犹豫,脸上立刻堆起憨厚的笑容,轻手轻脚地走到蔡锅头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他常年握刀的手布满了厚茧,指节分明,此刻却变得格外轻柔,轻轻搭在蔡锅头的肩膀上。
“锅头,您坐了这许久,肩颈怕是酸了,小的给您捏捏,松快松快。”陈合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几分讨好的谦卑,语气朴实,完全符合一个农户该有的模样。
说完,他便缓缓用力,手指精准地按在蔡锅头肩膀的穴位上。他早年在锦衣卫训练营学过粗浅的推拿之术,后来常年习武,手上力道十足,却又能收放自如。
此刻他刻意控制着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揉开肌肉的酸胀,却又不会让人觉得疼痛。
“哎呦——”
蔡锅头突然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叼着的牙签微微晃动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这个新来的“赵铁牛”如此上道,身体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肩膀微微下沉,迎合着陈合的动作。
陈合见状,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手上的力道愈发均匀,指尖在蔡锅头的肩颈处游走,时而揉捏,时而按压,将常年赶马赶路留下的劳损之处一一揉开。
“嗯~”
一声悠长的喟叹从蔡锅头的喉咙里溢出,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的惬意更浓,眉头也舒展开来。
陈合一边捏着,一边留意着蔡锅头的反应,见他如此享受,心中愈发有底。他知道,想要获得信任,仅凭捏肩还不够,得再添一把火。
捏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见蔡锅头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陈合悄悄停下动作,起身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水缸旁。
这口水缸是陶制的,表面粗糙,缸沿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水垢,显然已经用了许久。
缸里的水不算满,水面泛着一层淡淡的涟漪,是马帮弟兄们日常饮用、洗漱的水源。
乱世之中,水比油金贵,寻常人家用水都要精打细算,马帮赶路更是惜水如金,这缸里的水想来也是翻越崇山峻岭、渡过江河险滩才运来的,来之不易。
陈合拿起缸边放着的一个葫芦瓢,小心翼翼地舀了半瓢水,生怕洒出一滴。他捧着水瓢,快步回到蔡锅头身边,弯下腰,将水瓢递到他面前。
蔡锅头微微睁开眼,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水瓢,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带着询问的意味。
“锅头,您刚剔完牙,用这清水漱漱口,能去去口气,还能护着牙口。”陈合脸上依旧挂着憨厚的笑容,语气真诚,“小的老家有个说法,饭后漱口,牙口结实,就算到了八十岁,也能啃得动硬骨头,吃得了腊肉。您常年赶马走夷方,风餐露宿,有一口好牙,才能吃得香睡得稳,有力气应对路上的凶险。”
这番话说得朴实又讨喜,既贴合马帮的生活,又透着真切的关心。
蔡锅头叼着牙签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眼中的疑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笑意。
他猛地抽出嘴里的牙签,随手一扔,牙签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的草丛里。
“你这臭小子,倒挺会来事。”蔡锅头的声音洪亮,带着几分爽朗的笑意,语气里没有半分责骂,反倒满是欣赏。
说完,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接过陈合递来的葫芦瓢,仰头便将半瓢清水倒进嘴里。“咕噜咕噜”几声,他漱了漱口,然后猛地低头,将水吐在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
陈合连忙接过空了的葫芦瓢,快步走到水缸旁,将瓢放回原处,又用袖子擦了擦瓢沿的水渍,才回到蔡锅头身后,继续给他捏肩。
“你叫啥名?”蔡锅头闭着眼睛,语气随意地问道,肩膀却微微耸了耸,示意他继续用力。
“回锅头,小的叫赵铁牛。”陈合一边应着,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块早已准备好的木质腰牌,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到蔡锅头面前,“这是小的的户籍腰牌,锅头您过目。”
蔡锅头闻言,才缓缓直起身子,转过身来。陈合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蔡锅头接过腰牌,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目光落在腰牌上的字迹上。
腰牌上的朱砂字迹清晰:姓名赵铁牛,身高五尺四寸,面色黝黑,左眉尾有一黑痣,籍贯云南昆明府者热村。
蔡锅头的目光在“五尺四寸”几个字上停顿了片刻,又抬眼上下打量了陈合一番,眉头微微皱起。
他身材魁梧,陈合站在他面前,竟比他身形更为挺拔,肩宽背厚,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或干重活的底子,绝非普通农户那般瘦弱。
“你这身子骨,怕是不止五尺四吧?”蔡锅头的声音带着几分审视,眼神紧紧盯着陈合的眼睛,仿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那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能穿透人心,陈合知道,这是常年识人辨物练出来的本事,半点糊弄不得。
陈合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还是被看出来了。但他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憨厚的笑容,没有丝毫慌乱。
他挠了挠头,露出几分腼腆的模样,语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回锅头,这腰牌是前两年官府造册时发的,那时候小的确实只有五尺四。后来家里日子稍微好些了,能吃饱饭了,又跟着村里的老把式学了些拳脚,不知不觉就又长了些,估摸着……怕是有五尺半了。”
他刻意挺了挺胸膛,露出几分憨厚的得意,仿佛为自己长高了而自豪。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带着农户特有的朴实,又暗合了马帮对“能打”的偏好,让人难以怀疑。
蔡锅头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眼神坦荡,脸上满是憨厚,没有丝毫闪躲,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显然是看穿了陈合的谎言。乱世之中,顶替他人户籍混口饭吃的事情屡见不鲜,马帮里更是常见。
有人为了躲避兵役,有人为了逃离匪患,还有人是为了寻找失散的亲人,只要有本事、够忠心,没人会深究过往。只是陈合的反应机灵,说话又讨喜,倒让他生出了几分好感。
“无妨。”蔡锅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将腰牌扔回给陈合,语气里没有追究的意思,“马帮里混饭吃,看的是本事,不是这破牌子上的字。有把子力气,够机灵,比啥都强。”
陈合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连忙接过腰牌,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脸上的笑容愈发憨厚:“嘿嘿,小的虽然没啥大本事,但有的是力气,肯干活,以后锅头您指哪打哪,绝无二话!”
“你这手劲,倒是不错,看着像个练家子。”蔡锅头重新靠回躺椅上,闭上眼睛,语气随意地说道,“以前练过?”
“回锅头,就是跟着村里的老把式学过几年粗浅的拳脚,谈不上练家子,也就是能自保罢了。”陈合不敢说得太过,怕引起怀疑,只含糊带过,“以前跟着爹学过些把式,时常去梁子里(深山)打猎,后来山林被官府封禁,才弃了猎枪,想着来马帮混口饭吃。”
蔡锅头点了点头,似乎信了他的说法,“马帮路上不太平,山匪、劫道的多如牛毛,正需要你这样会点拳脚的。以后你就负责队里的护卫工作,殿后断尾,怎么样?”
陈合心中一喜,护卫的差事正好合他心意。马帮护卫需要经常外出,往来于各个驿站与清军关卡之间,正好方便他打探清军大营的消息,寻找接近厄尔特的机会。
他连忙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谢锅头赏识!小的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锅头的信任!”
“好好干。”蔡锅头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期许,“马帮不养闲人,也不亏待有本事的人。只要你肯出力,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工钱、分润都不会少给你。”
说完,他翻了个身,趴在躺椅上,拍了拍自己的后背,示意陈合:“来,再给老子捶捶背,力道重点,这一路赶马,后背都快僵了。”
“好嘞!”陈合连忙应道。
他走到躺椅旁,双手握成拳头,开始给蔡锅头捶背。他的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轻没效果,也不会太重让人难受,拳头落在蔡锅头厚实的背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节奏均匀,力道沉稳。
“舒坦!真舒坦!”蔡锅头眯着眼睛,语气里满是满足,“你这小子,倒是个伺候人的好手。以后除了护卫的差事,没事就来给老子捏捏肩捶捶背,比那几个糙汉子强多了。”
“能让锅头舒坦,是小的福气。”陈合一边擦拭,一边笑着应道,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
就这般,陈合伺候了蔡锅头一下午。从捏肩、捶背到擦拭汗水,他做得细致入微,既不显得刻意谄媚,又处处透着讨好与恭敬。坝子中央的蛐蛐斗完了一场又一场,汉子们的喧闹声起起落落,老槐树下的小黄狗趴在一旁睡熟了,蔡锅头也在惬意的享受中眯了过去,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笑意。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马帮的土房与坝子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蔡锅头缓缓醒来,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他站起身,拍了拍陈合的肩膀,语气郑重:“赵铁牛,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蔡老三队里的人了。去账房领一套衣裳、一把刀,再去伙房吃点东西,明天一早,跟着队伍出发,给猛缅(临沧)送货。”
“谢锅头!”陈合躬身致谢,心中满是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