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小礼堂。
冷气机嗡嗡作响,温度低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主席台巨大的投影幕布上,一行加粗宋体字在幽蓝的背景光下,显得有些刺目。
**京杭大运河东江支线物流港项目可行性研讨会。**
项目预算总额:五百亿。
这不仅仅是一串数字。
这是整个东江省建筑行业未来三年的口粮,是一块滋滋冒油的肥肉。
秦峰坐在第二排靠左。
他手里的英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深痕,笔尖甚至戳破了纸张。
上一世,这个项目被称为“东江大溃疡”。
选址地下是罕见的高压流沙层,加上地下暗河改道,后期维护成本是个无底洞。
中标的那家国企,直接背上了二十年的债务包袱,最后被迫破产重组。
但此刻,在所有人眼里,这是一座金矿。
“秦主任,909厂最近资金链很紧?”
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
秦峰没转头。
余光里,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搭在椅背上,袖扣上的蓝宝石折射着冷冽的光。
陆承。
深灰色意式剪裁西装,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松弛感,那是顶级二代特有的气场。
秦峰合上笔记本。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弧度。
“搞实业就是个无底洞,陆总也知道。二期扩建要钱,光刻机研发更是烧钱机器。如果不找个能快速回款的项目补血,下个月工资都发不出来。”
陆承挑眉。
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椅背,那是猎人看到猎物落网时的愉悦。
“想转型?”
“是求生。”
秦峰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和焦虑。
“我把未来五年的预期收益都抵押给银行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陆承盯着秦峰看了足足三秒。
那种眼神像是一把手术刀,在秦峰脸上来回切割。
秦峰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笔记本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个微小的动作,没逃过陆承的眼睛。
陆承笑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秦峰,而是对着刚走上主席台的领导鼓掌。
掌声清脆。
……
研讨会后的自助餐会。
气氛热烈得有些虚假。
苏清瑶端着香槟站在窗边阴影里,黑色晚礼服让她看起来像只高贵的黑天鹅。
“清瑶。”
陆承端着酒杯走近,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听说苏家在抛售海外资产?动作不小啊。”
苏清瑶晃了晃酒杯。
金色的液体挂在杯壁上。
“没办法,有人要疯,我也只能陪着疯一把。毕竟是一条船上的人。”
陆承抿了一口酒。
“秦峰真要把这五百亿拿下来?”
“他没退路了。”
苏清瑶看向宴会厅中央。
秦峰正被几个包工头围在中间。
那个曾经在审讯室硬刚赵建国、把几千万美金当废纸扔的男人,此刻弯着腰,满脸堆笑地给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点烟。
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为了一个项目,尊严似乎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陆承顺着视线看过去,嘴角的笑意更浓。
如果不是真的被逼到绝路,秦峰这种硬骨头,绝不会弯腰。
“有意思。”
陆承仰头喝干杯中酒。
……
三天后。
省招标中心。
会议室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翻动标书的沙沙声。
长条会议桌如同楚河汉界。
左边是以909厂为首的“高新建设联盟”,秦峰坐在首位,眼底一片乌青,显然几天没合眼。
右边,是陆承亲自挂帅的“临江港务集团”。
“开始最后陈述。”
主持人话音刚落,秦峰噌地站了起来。
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
秦峰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含着一把沙子。
他指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进度表,语速极快。
“我们的核心是:快!”
“二十四小时三班倒,人停机不停!我有信心在十八个月内,让第一艘货轮停靠物流港!”
“所有重型机械已经在市外集结,只要中标,今晚就能进场!”
他挥舞着拳头,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在牌桌上梭哈。
急躁。
亢奋。
这是急着要回款的典型表现。
只要工期缩短,工程款就能提前结算,909厂的资金危机就能解除。
算盘打得真响。
可惜,庄家不发牌。
等秦峰说完,陆承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甚至没打开那一摞精心准备的ppt。
“秦主任的激情让人佩服。”
陆承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住了全场的躁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轻轻放在桌面上。
食指按住,推到专家组组长面前。
“这是临江港务集团的补充承诺函。”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承诺,五百亿工程款,全额垫资。”
“直到项目验收合格,再结算。”
全场死寂。
紧接着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五百亿,全额垫资?
这意味着承建方在未来三年要独自承担天文数字般的资金压力。
没有雄厚的家底,根本玩不转。
这是赤裸裸的降维打击。
用钱,砸死你。
秦峰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死死盯着那张纸,嘴唇哆嗦了两下,似乎想反驳,最终却像被抽走了脊梁骨,颓然坐回椅子上。
“陆总……大手笔。”
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的轻蔑不再掩饰。
“秦主任,商场如战场。”
“没钱,就别硬撑。”
……
半小时后,结果公示。
临江港务集团以绝对优势中标。
陆承拿着那份烫金的中标通知书走出会议室,闪光灯将他包围,宛如众星捧月。
秦峰一个人走在最后。
背影萧索,脚步沉重。
地下停车场。
韩正靠在车边抽烟,看到秦峰,立刻丢掉烟头迎上来。
“秦工,怎么样?没拿到?”
韩正语气焦急。
秦峰没说话,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车门关闭。
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秦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两秒后。
他睁开眼。
那张刚才还写满失落和颓废的脸上,此刻哪还有半点沮丧?
眼睛亮得吓人。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韩市长。”
秦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
火苗跳动,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给咱们的工程队打电话。”
“把物流港那块地周围的勘探围挡,全部撤了。”
韩正愣住。
“撤了?那可是我们前期花了三百多万搞的,是为了……”
“撤。”
秦峰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窗外。
陆承那辆迈巴赫正绝尘而去,尾灯在黑暗中拉出红色的残影。
“那个坑下面全是流沙层。”
“如果不撤围挡,陆承的人进场打第一根桩的时候,就会发现地质不对劲。”
秦峰弹了弹烟灰。
动作轻柔,却让人脊背发凉。
“既然是个坑,就要把表面铺平了,最好再撒上点鲜花。”
“等陆承那几百亿的垫资砸进去,地基打多少沉多少的时候……”
秦峰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酷。
“那时候,他想哭都找不到调。”
韩正看着秦峰,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竞标失败?
这分明是把一块淬了剧毒的腐肉,亲手塞进了饿狼的嘴里。
“对了。”
秦峰拿出手机,给苏清瑶发了一条短信。
只有四个字。
【鱼已吞钩。】
“走吧,回厂里。”
秦峰闭上眼,语气重新变得平稳,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物流港是陆承的坟墓。”
“但909厂,才是我们的战场。”
“二期工程,今晚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