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家属楼的隔音太差。
皮鞋砸在水泥地面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沉闷,规律。
不像是有人上楼,倒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钟摆。
三楼那扇防盗门敞着。
锁舌断在锁眼里,边缘卷曲的铁皮昭示着之前的暴力。
客厅里没了下脚的地方。
整齐码放的蜂窝煤塌了一半,黑灰混着脚印里的泥水,在地板上拖出几道刺眼的污痕。
米袋子被人用刀划开了。
白花花的大米撒得满地都是。
两只警用作训靴毫不避讳地踩在上面,碾碎了那些母亲平时一粒都不舍得浪费的粮食。
“站住!干什么的!”
门口的辅警手按住腰间的橡胶棍,厉声呵斥。
秦峰没停。
甚至没给这两人哪怕一秒钟的眼神。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那张脸苍白得吓人,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这种无视,比咆哮更让人心慌。
辅警下意识想伸手阻拦。
手刚抬起一半,却被迎面撞过来的一股寒气逼得缩了回去。
那是常年身居高位者才有的气场。
也是见过血的人才有的煞气。
秦峰跨过门槛,鞋底踩碎了地上的米粒。
咯吱。
声音尖锐。
角落里。
父亲秦建国捂着胸口瘫坐在地,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一枚满是泥污的脚印印在心口位置。
母亲张开双臂护在前面,手里死死攥着半张被撕烂的全家福。
她在发抖。
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清晰可闻。
“妈。”
秦峰开口了。
嗓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
他蹲下身,伸手抹去母亲脸颊上的一道煤灰。
指尖很凉。
母亲猛地一颤,看清来人后,一直强忍的眼泪瞬间决堤。
“小峰……他们……他们打你爸……”
秦峰没说话。
他脱下湿透的西装外套,动作轻柔地披在母亲肩头。
随后起身。
转身。
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袖口,露出手腕上那块并不值钱的海鸥表。
赵刚坐在那张被划烂了肚皮的沙发上。
手里夹着根软中华,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正主回来了。”
赵刚吐出一口烟雾,透过青白色的烟气,眼神肆无忌惮地在秦峰身上刮过。
充满戏谑。
就像看着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
“听说在省城混出头了?怎么着,体面人也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赵刚站起身。
警服扣子紧绷着,勒出腰间堆积的肥肉。
他走到秦峰面前,夹着烟的手指虚点秦峰的鼻尖。
“有人实名举报,你窃取国家机密。”
“秦峰,这罪名,够把你全家拉出去枪毙五回。”
秦峰低头。
看着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截烟灰。
抬手。
轻轻掸掉。
“赵刚。”
秦峰叫了他的名字。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文件。
“04年警校毕业,也是这天,给你舅舅送了两箱茅台才进了县局。06年严打,为了凑指标,把两个路人屈打成招,换了个二等功。”
赵刚的手指僵在半空。
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你那是老黄历了。”
赵刚把烟头扔在地上,那双沾泥的皮鞋狠狠碾灭红点。
“在这个县城,老子就是法。”
“搜!”
一声令下。
几个警察扑向卧室。
那种翻箱倒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纯粹的破坏欲。
床板被掀翻,棉被被扔在地上践踏。
“赵局!有了!”
一名警察兴奋地从床底拖出一个红木箱子。
锁头已经被砸烂。
一本泛黄的《毛选》被翻了出来。
第四卷。
警察抓着书脊用力一抖。
啪嗒。
一张光盘掉落在地。
赵刚眼睛亮了。
那是野兽嗅到血腥味时的贪婪。
他弯腰捡起光盘,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咧到了耳根。
“国家机密图纸,人赃并获。”
赵刚转头,脸上写满得意。
“秦峰,怎么说?”
“陆少说得对,你们这种自作聪明的人,就喜欢灯下黑。”
秦峰面无表情。
他拉过一张幸存的椅子,扶着父亲坐下,又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看向赵刚。
“既然是证据,那就放出来让大伙开开眼。”
声音平静得过分。
赵刚愣了一下。
这种淡定让他很不舒服。
“不见棺材不掉泪。”
赵刚挥手,手下立刻打开带来的便携笔记本。
光盘读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块屏幕上。
赵刚整理了一下领口,已经在腹稿待会儿给陆承报喜的措辞。
这一把,必须是大功一件。
屏幕闪了两下。
没有图纸。
没有代码。
只有一段晃动的画面,伴随着极为清晰的背景音。
那是数钞票的声音。
哗啦,哗啦。
节奏欢快。
画面里,一个肥硕的身影正赤裸上身,怀里搂着两个看不清脸的女人。
那张脸,正是赵刚。
“这五万块是城西拆迁那边的意思……”
“放心,明天我就让那几家钉子户进去醒醒酒。”
画面里的赵刚笑得张狂,那一叠红票子被他拍在桌上。
啪。
这一声脆响,和此刻死一般寂静的客厅形成了极大的讽刺。
赵刚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惨白。
像是被人抽干了血。
周围的警察面面相觑,有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电脑里,画面还在继续。
不仅是受贿。
还有他在酒桌上吹嘘如何制造伪证,如何帮陆承的舅舅摆平那起致人残疾的车祸。
每一句,都是要命的实锤。
“这就是你说的国家机密?”
秦峰看着屏幕,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确实挺机密。”
“赵局长,光这一段,够你在里面缝一辈子缝纫机了。”
赵刚猛地惊醒。
他疯了一样扑向电脑。
“关了!给我关了!这是合成的!是假的!”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键盘的那一刻。
门口传来一个女声。
很冷。
“我要是你,就不动。”
苏清瑶倚在门框上。
她举着一部正在通话的手机,开着免提。
哪怕是一身沾着泥水的便装,也没能压住那股子来自顶级权贵圈的威压。
“刘叔叔,听清楚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紧接着。
一个压抑着极致暴怒的男声传来。
“听清楚了。”
“我在楼下。”
赵刚的腿软了。
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
那是省公安厅刘厅长的声音。
全省警务系统的一把手,那个在电视上永远不苟言笑的铁面判官。
巨大的轰鸣声突兀地炸响。
窗户玻璃都在共振。
几道强光柱刺破雨幕,将昏暗的家属院照得亮如白昼。
楼道里传来急促且整齐的脚步声。
那是制式作战靴落地的声音。
快、狠、准。
没有任何反应时间。
一群全副武装的特警涌入狭窄的客厅,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掌控全场。
他们臂章上不是普通的“公安”。
而是鲜红的“督察”。
刘厅长披着雨衣大步进屋。
他没看跪在地上的赵刚一眼。
径直走到秦峰父母面前,那张刚硬的脸上挤出一丝难堪的愧疚。
“老哥,大嫂,对不住。”
刘厅长深深鞠了一躬。
“队伍里出了败类,让二老受惊了。”
起身。
转身。
一脚踹在赵刚肩膀上。
赵刚像个皮球滚出两米远,撞在倒塌的米缸上,沾了一身的白米,狼狈至极。
“扒了。”
两个字。
没有回旋余地。
两名督察上前,动作粗暴地撕下赵刚肩上的警衔,扯下那身他不配穿的制服。
纽扣崩飞。
赵刚只剩下一件保暖内衣,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不服……我是陆少的人……我上面有人……”
他还在做梦。
秦峰走了过去。
居高临下。
“陆承保不了你。”
秦峰的声音只有赵刚能听见。
“就像他保不住那十个亿一样。”
“给我爸妈道歉。”
赵刚抬头,眼神涣散。
“道、歉。”
秦峰加重了语气。
那种冰冷的杀意让赵刚彻底崩溃。
他挪动膝盖,转向墙角的二老。
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咚。
咚。
咚。
额头渗血,地板上留下一滩刺眼的红。
窗外。
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代号“灰鹞”的男人合上电脑。
屏幕上正是这一幕。
他扶了扶眼镜,指尖飞快敲击。
原本标注为“c级”的秦峰档案,被直接拖进红色文件夹。
【目标代号:猎人】
【危险等级:S】
【评价:极度危险。擅长利用规则反杀,不要试图激怒他。】
发送完毕。
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夜。
……
当晚。
家属院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刘厅长带人连夜回省城突审,只留下两个警卫在楼下值守。
客厅简单收拾过,虽然不少家具还坏着,但至少有了点人气。
厨房里传来切菜声。
笃笃笃。
苏清瑶系着那条有些油渍的碎花围裙,熟练地把土豆切成粗细均匀的细丝。
那双在京城端红酒杯的手,此刻沾满淀粉。
秦母坐在旁边择菜,眼神有些局促。
“闺女,这活儿脏,放着我来。”
“没事的大娘,我在家也常干。”
苏清瑶笑着,没停手。
她没撒谎。
前世为了讨好那个永远冷着脸的陆承,她学遍了八大菜系。
最后只换来一句“多此一举”。
秦峰站在阳台抽烟。
红点明灭。
父亲秦建国走了过来,手里拎着半瓶二锅头。
“儿啊。”
父亲的声音还在抖。
“你给爸交个底。”
“你在外头,到底在干多大的事?”
秦峰回头。
看着父亲鬓角一夜间多出的白发,掐灭了烟头。
“爸。”
“也没多大。”
秦峰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空。
“就是想让咱们这种老实人,以后不用再给那帮畜生磕头。”
秦建国愣了许久。
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
辣出了眼泪。
“好。”
“这才是老秦家的种。”
饭桌上。
两菜一汤,热气腾腾。
秦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
是一只成色不算太好的老坑玉镯。
那是秦家祖传的物件,也是母亲这辈子最值钱的家当。
“闺女。”
秦母拉过苏清瑶的手。
“这镯子不值钱,但我也没别的……这次多亏了你。”
苏清瑶看着那只手镯。
她在京城的首饰盒里,随便挑一件都比这个贵百倍。
但此刻,她没推辞。
伸出手腕。
任由那只带着老人体温的镯子滑入。
稍微有点紧。
却正好卡在脉搏跳动的位置。
她抬头看向秦峰。
视线交汇。
没有那种利益交换的冰冷。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盟友。
是同类。
……
省城,陆家别墅。
书房里一片狼藉。
价值连城的明代官窑花瓶成了地毯上的碎片。
陆承的手背被划破了,血珠滚落,他却浑然不觉。
那份关于赵刚落马的急电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揉成一团废纸。
“废物。”
陆承的声音很轻。
没有嘶吼,只有一种让人骨髓发寒的阴冷。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城公安局局长,竟成了秦峰翻盘的支点。
大秘站在角落,呼吸都放轻了。
书房的阴影里,走出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者。
陆承外公留下的最后一张底牌,“鬼手”孙老。
“少爷,乱了方寸了。”
老者声音沙哑。
“搞不臭人,那就搞垮事。”
“秦峰的命门在909厂,那是吞金兽。”
“只要断了粮,不用你动手,底下的几千张嘴就能把他撕碎。”
陆承闭上眼,深呼吸几次。
再睁眼时,那股暴戾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理智与冷酷。
“光刻胶。”
陆承吐出三个字。
“给东京那边打电话。”
“JSR公司不是一直想进军华东市场吗?”
“告诉他们,只要这个月断供东江,未来五年的独家代理权,我给他们。”
陆承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夜。
既然你要当救世主。
那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风停了。
但这只是暴风眼中心片刻的死寂。
真正的海啸,正在太平洋彼岸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