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幸福面馆已漫起白汽,骨汤的香气暖融融地充满了屋子。
“滋啦——”葱姜下锅爆香,红梅利索地翻炒着浇头,脸上带着这几天少有的松快。
张姐一边用力擦着桌子,一边凑过来,胳膊肘顶了顶红梅的腰眼,压低声音,脸上是贼兮兮的笑:“咋样?昨晚接到你家那口子‘报平安’的电话了?要回来了,心情美了?”她吸了吸鼻子,故作夸张,“我闻闻……嗯!是久旱逢甘霖的骚味儿!”
红梅脸一热,手里的锅铲不停,啐了一口:“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干活都堵不住你的骚话!”
张姐嘎嘎笑起来,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荤腥气:“装!跟我还装!你家那口子隔三差五不在家,你这块旱地都快渴裂了吧?现在好了,雨露要来了,就等着回来深耕细作,嗷嗷丰收吧你!”
红梅被她臊得耳根子都红了,抓起手边一根葱虚打过去:“越说越没边儿了!张姐!赶紧收拾桌子,客人等着呢!”
胡老板腆着肚子,准时出现在门口打卡,手里拎着几个歪瓜裂枣的梨。“红梅妹子!张姐!早上好啊!”他嗓门亮得能掀屋顶,甜!”
他学着熟客样子想帮忙收碗,手刚碰到空碗,脚底一滑,“哧溜——”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
他手忙脚乱地想抓住什么,结果一把按在邻桌客人吃剩的面汤碗里,油花溅了满脸,屁股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像个四脚朝天、徒劳挣扎的王八。
“哈哈哈哈哈——”店里笑翻了天。
胡老板满脸油汤,狼狈地爬起来,裤子湿了一大片。张姐叉着腰,笑得直抹眼泪:“胡老板!您这‘帮忙’我们可受不起!快回去换裤子吧,别着凉了再赖上我们!”
红梅也忍不住弯了嘴角,心里的阴霾被这闹腾驱散了不少。她想起昨晚那通断断续续的电话——
深夜,家里静得吓人。红梅睁着眼躺在床上,眼泪悄无声息地淌进枕头里。五天没消息,她脑子里全是坏念头。
突然,电话铃尖锐地响起。她几乎是滚下床扑过去,手抖得像筛糠,差点握不住那救命的电话。
“喂?……常松?是你吗常松?”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电话那头信号极差,滋滋的电流声里夹杂着呼啸的风浪声,常松的声音断断续续,疲惫却努力提着劲儿:“红梅……别怕……是我……船跑得远,没信号……遇上点风浪,……都过去了……人没事,船也没事……”
红梅的眼泪流得更凶,死死捂住嘴才没哭出声。
“家里……你和英子……都好?”常松的声音在风浪里显得渺远。
“好,我们都好,店也好……”她哽咽着,“你……你在外面一定小心……平平安安回来……”
“知道……半个月,顶多半个月就回……”
挂了电话,红梅握着手机,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是后怕,是委屈,更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想到这里,红梅干活更开心了。
课间十分钟,阳光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女生们像一群出笼的雀儿,叽叽喳喳地聚在走廊一角。
英子穿了条水绿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她扎着利落的马尾,头发上系了根同色的蝴蝶结,在走廊里格外耀眼。
周美兮今天穿了条崭新的粉色连衣裙,转了个圈,裙摆飞扬:“哎,周末我们去文化宫新开的溜冰场吧?听说可好玩了!”
张雪儿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立刻点头:“好啊好啊!我正想买双新溜冰鞋呢!”她说着,眼神不经意地往隔壁班的方向瞟。
李娟还是老样子,安静地靠在栏杆上,手里捏着一片树叶,听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英子今天心情很好,面馆生意顺利,妈妈脸上笑容也多了。她背靠着栏杆,任由阳光洒在侧脸上,跟着笑起来:“溜冰啊?我怕是要摔成八瓣。”
周美兮凑近英子,压低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英子,你去叫上周也呗?他溜冰肯定厉害!有他在,没人敢撞我们!”
英子脸上的笑容没变,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她没接这话茬,反而眼睛一亮,站直了身体,清了清嗓子。
“哎,说到厉害的,你们是没看见王强!”她故意板起脸,学着王强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一手叉腰(模仿王强扶墙),一手虚拟地拿着“筷子”,对着空气数“米粒”,粗着嗓子哀嚎:“‘燃烧吧!我的脂肪!’ 结果体育课跑圈,落在最后面,脸憋得跟紫茄子似的,呼哧呼哧,周也说他那动静,像……像台快散架的老拖拉机!哈哈哈哈!”
她学得惟妙惟肖,连王强那三分悲壮、七分绝望的小眼神都抓得精准到位。
“噗——”
“哈哈哈哈!”
周美兮和张雪儿瞬间被逗得前仰后合,李娟也忍不住笑出声,肩膀一抖一抖的。
张雪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捂着肚子,嘴上却习惯性地嫌弃:“哎呀英子你要死啊!学得太像了!王强那个活宝……真是,胖就胖嘛,减什么肥,出那么多洋相……” 可她抱怨的语气里,分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纵容和笑意。
青春的烦恼多好啊,不过是体重和暗恋,不像大人,烦恼都是钱和命。
王强蔫头耷脑地趴在桌上,像霜打的茄子。周也皱着眉,用脚踢了踢他的椅子腿:“喂,装什么死鱼。走,去小卖部,你哥我给你买汽水喝。”
王强没精打采地抬头,眼睛有点肿。
张军放下笔,把自己舍不得喝的牛奶推到他面前。
周也不由分说地把王强从座位上拽起来。王强半推半就地跟着,张军也默默起身。三个男孩勾肩搭背往教室外走,在楼梯口的拐角停下,这里相对安静。
“到底咋了?”周也问,声音压低了些。
王强低着头,脚尖碾着地上的灰尘:“……我爸……好像真在外面有人了。现在也不回家了,我妈昨晚又哭了一夜。”
周也沉默了一下,用力搂了一下王强的肩膀:“天塌不下来,还有我们。”
张军没说话,只是用手拍拍王强的肩膀。
就在这时,班主任急匆匆走过来,目光直接落在张军身上,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张军,你老家来电话了,打到学校传达室,说有急事,你快去接一下。”
张军的心猛地一沉。老家来急电,通常不会有好事。
张军愣了一下,跟着老师出去。传达室里,老师把电话递给他,眼神带着怜悯。
“喂?”张军的心莫名往下沉。
“军儿……是妈……”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压不住的哭腔,“你奶奶………走了……”
张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体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瞬间失了血色。
至亲离世的通知,从不是温言软语。它像一把钝斧,当着所有人的面,朝着你最不设防的地方,狠狠劈下。第一反应不是疼,是懵,是整个世界在你面前无声地、缓慢地坍塌。
“……啥时候?”他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天刚亮的时候……没受啥罪……睡过去的……”母亲终于压抑不住,呜咽起来,“军儿……妈……妈不知道咋办了……连个响器班子都请不起……让你奶奶这么冷冷清清地走……”
按老家规矩,老人走了得请人吹喇叭,吹得越响,走得越排场,子孙越孝顺。可家里哪还有余钱?
张军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别哭,妈。有我。我马上回。”
他放下电话,对着老师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办公室。背挺得笔直,脚步却像踩在棉花上。
穷人没有崩溃的权利。悲伤是奢侈品,你得先把眼前的日子撑起来,才有资格去料理心里的坟。
他回到教室,沉默地收拾书包。王强和周也围上来。
“军哥,咋了?”
“没事。请假,回家。”张军拉上书包拉链,动作机械。
“回家?出什么事了?”周也追问。
张军停顿了一下,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奶奶……去世了。”
王强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张军背上书包:“年龄大了,一直病着,走了也好,少受罪。”他绕过他们,往外走。他不能停,一停,那强撑的镇定就会碎掉。
“军哥!”王强在他身后喊,“你……你吃完午饭再去啊……”
张军脚步没停,声音飘过来:“不吃了。得赶车。”他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
穷孩子的坚强,是一种被迫的早熟。别人还在为分数和暗恋烦恼的年纪,他已经要学会如何面无表情地,把生活的苦果连皮带核一起咽下去。
王强眼圈瞬间红了。周也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口,眉头拧成了疙瘩。
中午食堂,英子端着饭盒找了一圈没看到张军,跑到王强和周也这边:“张军呢?他怎么没来吃饭?”
王强红着眼睛,扒拉着碗里的饭,没吭声。
周也看了英子一眼,声音沉闷:“他奶奶去世了。他请假回老家了。”
英子手里的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饭菜洒了一地。她愣在原地,脸色瞬间煞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想起小时候在小沟村,张军奶奶偷偷塞给她的那块麦芽糖,想起老人用粗糙的手抚摸她头顶的温暖,想起那个草编的蚂蚱……
她又哭了。为了张军。上次他低血糖进医院,她也哭得稀里哗啦。张军在她心里,就占了这么重的位置?那股熟悉的、酸涩的、让他烦躁又无力的情绪,再次堵住了胸口。他看着她无声流泪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英子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声音哽咽:“晚一点……我跟老师请假,我想回去……送送奶奶。”
王强立刻抬头:“我也去!我们是兄弟!他奶奶就是我们奶奶!”
周也沉默了几秒,目光掠过英子通红的眼睛,想到小沟村,想到英子那个不省心的爹还在老家。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一起去吧。明天一早走,今天把假请好。我让我妈开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