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梅一脚把常松踹下床,手忙脚乱地系扣子。常松脑袋磕到床头柜,疼得龇牙咧嘴。
常松揉着撞红的额头压低声音:“你踹我干啥!英子又不是三岁小孩!”
李红梅手忙脚乱系内衣扣子:“四十多岁的人了像发情的毛驴!床吱呀响半天你没听见?”
“我加固过了!”常松委屈地指床腿钉的木条,“再说你刚才叫得比床响……”
李红梅一把捂住他的嘴,脸涨得通红。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只剩闹钟秒针“咔嗒咔嗒”的走动声和彼此急促的心跳。
四十岁的情欲像老棉袄,暖和是真暖和,就是样式旧了,穿出去怕人笑话。
英子站在客厅里,书包滑落在地。她盯着紧闭的卧室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种陌生的、甜腻又腥膻的气味,混合着家里常用的洗发水的味道。这种味道让英子胃里一阵翻腾。
她不是完全不懂,班里总有男生偷偷传阅一些皱巴巴的书,里面就有让人脸红的描写。但当这种味道来自妈妈的房间,来自那个有着烟味和汗味的常叔,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脏了。
房间里一阵慌乱的窸窣声,李红梅衣衫不整打开个门缝伸头问:“今天怎么这么早?不是说要晚自习?”
英子弯腰捡书包:“你们继续。”
英子把自己摔进客厅沙发,书包带子勒过的肩膀还在发麻。
恶心。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蹦进她脑子里。不是恶心常叔,也不是恶心妈妈,而是恶心那种黏腻腻、湿漉漉的声音,恶心那种被突然打断的、慌乱的寂静。
他们怎么能……在她每天写作业的沙发正对着的房间里?
性这件事,在孩子眼里是脏,在大人心里是慌。
学校里苏可的尖叫、王强的咋呼、周也递过来的炸串……所有声音都褪去了。
英子的小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坠痛。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感觉是第二次来了。
上个月第一次经历时,她吓得以为自己要死了,是妈妈红着脸塞给她一包卫生纸叠成的“那个”,又煮了红糖水。现在,这熟悉的绞痛又来了,像有只冰凉的手在肚子里攥紧。
初潮是女人一生的分水岭,此前是女儿,此后便永远背着「可能成为母亲」的宿命。
随之一股没由来的烦躁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本来憋了一肚子话想回来说的,想说说苏可有多讨厌,说说自己其实也有点后怕,甚至想问问妈妈,当年有没有遇到过这么讨厌的人。
现在,全完了。他们是一个世界的大人,而她是另一个世界的、多余的小孩。
成长的第一课,原来是发现父母的世界里,有那么多不为孩子知的、隐秘的角落。
卧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李红梅手抖得厉害,衬衫扣子几次从指间滑脱。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常松。
常松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额头撞到柜角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红梅……我……”他一张口,结巴的老毛病又犯了。
“别说了。”李红梅声音发颤,打断他。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女儿刚才那个眼神,像一盆冰水,把她那点刚刚燃起的、属于女人的欢愉和热情浇得透心凉。
“她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妈很贱?很丢人”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都这个年纪了,找个男人,像做贼一样。
常松搓了一把脸,试图冷静下来:“这事儿怪我,没忍住……我去跟英子说,要打要骂冲我来。”
“你说什么说!还嫌不够乱吗?”李红梅猛地抬头,眼圈是红的,“她是个大姑娘了!你要跟她说什么?说我们刚才在干什么?!”
常松被噎得说不出话,颓然地坐在床沿。
是啊,怎么说?四十多岁的人了,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被抓奸在床。他出海时对着惊涛骇浪都没这么心慌过。
他是真心想跟红梅过日子,想对英子好,可现在,全搞砸了。他感觉自己像个闯了祸的笨拙熊瞎子。
常松摸着额头的包,心里苦笑:“四十岁的男人动心,就像老房子着火,烧起来自己都怕。本想悄悄添柴取暖,谁知差点把整个家都点着?”
中年人的爱情,就像在废墟上点灯,小心翼翼,怕光太亮,照见过去的狼藉,又怕风太大,吹熄了眼前这点暖。
晚饭时餐桌上异常安静。红烧带鱼是常松拿回来的,英子平时最爱吃,今天却只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带鱼冰冷的银鳞曾经映着深海的光,如今躺在盘子里,酱汁浓稠像凝固的血。
三双筷子在餐桌上划出看不见的楚河汉界,最爱吃的菜成了阵前倒戈的叛军。
“英子,吃点鱼。”李红梅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放到她碗里。
英子“嗯”了一声,没动。
常松清了下嗓子,试图活跃气氛:“今天这鱼好,肉厚。英子,在学校怎么样?”
这话像根针,一下子戳破了英子强装的平静。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在妈妈和常叔脸上扫了一圈。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打了副县长的女儿?他们会怎么样?大惊小怪?还是骂我惹是生非?算了,他们自己的事还理不清。”
“就那样。”她硬邦邦地扔下三个字,放下碗,“我吃饱了。”
米饭几乎没动,那块油光水滑的鱼肚子肉,孤零零地躺在碗里。
李红梅看着女儿紧闭的房门,筷子停在半空,心里堵得慌。
她知道不只是因为傍晚那件事,英子心里肯定还装着别的事。可那扇门,她突然没勇气去敲开了。她们之间,什么时候隔了这么厚的一堵墙?
家的饭桌,有时也是世界上最小的海峡,隔开坐着最亲的人。
夜深得像一潭浓墨。
英子蜷在床上,小腹的坠痛一阵紧过一阵。她听见客厅压抑的嘀咕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卫生间传来哗啦的水声——大概是常叔在洗漱。
过了一会儿,她的房门被极轻地敲了两下。
英子屏住呼吸,没应声。
门外的人停顿了几秒,最终轻轻推开。一阵窸窣的轻响,一个东西塞了进来。
脚步声迟疑地远去了。
英子又在黑暗里躺了很久,才赤着脚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样东西。
是一个灌了热水的旧玻璃瓶,外面细心地裹着干毛巾,熨帖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掌心一点寒意。还有一个粉色包装的、崭新的卫生巾,是她常用的那个牌子。
热水瓶的暖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烫得她眼眶发酸。她抱着那个土气的暖水瓶,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
门外,李红梅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蹲了下来。她听到了房间里那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墙皮硌着她的脊背,像是生活磨出的老茧。她听见屋里细微的抽泣声,像只迷路的小猫在叫。
母女本是骨中骨,肉中肉,可成长偏偏要把骨肉撕开,让两个最亲的人,隔着门板数对方的心跳。
她却没有再进去。
有些门,需要孩子自己从里面打开。有些疼,妈妈只能猜到,却无法代替去疼。
月光透过厨房的窗,照亮了餐桌上那盘没人动过的红烧带鱼,油光已经凝固,像结了冰的海面。
爱有时会迷路,会尴尬,会不知所措,但它最终会找到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从门缝底下塞进来。
许多年后,当英子也成为母亲,每逢月经期小腹坠痛时,她总会习惯性灌一个热水瓶搂着。
温度熨帖掌心的瞬间,她突然读懂那个夜晚。
原来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先被月经唤醒,再被情欲灼伤,最后用一腔热血去暖另一个小生命。
世间的爱啊,说到底就是个滚烫的圈:
从女儿到母亲,从门缝到心缝,从疼痛到理解。
而那只其貌不扬的热水瓶,就这样笨拙地、滚烫地,从一代母亲滚向另一代母亲,生生不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