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常、常松。”常松赶紧把红枣糕递过去,声音有点发紧,“她、她们常提起您,多、多谢照顾。”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额角甚至有点冒汗。
钰姐笑着接过来:“哎呀,太客气了!快请进,屋里坐!周也,别玩了!来客人了!”
周也早就蹦过来了,眼睛亮亮地看着英子:“英子!常叔!红梅阿姨!”
大人们被让到沙发上坐下。钰姐忙着倒茶,拿糖果瓜子。常松坐得笔直,两只大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像小学生见老师。
周也拉着英子看他新买的游戏卡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李红梅看着这窗明几净、布置温馨的客厅,再想想自己即将搬去的、常松那个同样简陋但至少安稳的家,心里五味杂陈。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说明来意:“钰姐,今天来,一是给您拜个年,二是……我们准备搬家了,来跟您退房,谢谢您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钰姐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笑容更盛:“搬家?好事啊!是……搬去常师傅那边?”她的目光在常松和李红梅之间微妙地转了一圈。
常松立刻点头:“是、是的!以后、以后我照顾她们娘俩!”他说得斩钉截铁,像在发誓,脸又有点红。
李红梅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
英子在一旁听着,敏感地捕捉着大人们话语里的每一个细微情绪。
她要有一个新家了,一个可以不再担惊受怕的家。但“新”也意味着未知,她心里那点慌张又冒了出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棉袄拉链。
孩子的世界很小,一点变动就是地震。但地震过后,也可能是更坚实的新地基。
钰姐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又翻腾了一下。她看着李红梅,这个比自己看起来苍老许多、手上都是茧子的女人,似乎真的要开始新生活了。
而自己呢?守着这空荡荡的漂亮房子,心里的空洞只有自己知道。同是独身带娃,李红梅像是爬出了泥坑,而自己还在精致的围城里徘徊。
但她嘴上说的却是真心实意的祝福:“那真是太好了!红梅,你苦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常师傅看着就是个实在人,英子也有了依靠,我真替你们高兴!”
钰姐的祝福里掺着醋意,就像咖啡里加了盐。人都这样,盼你好,但不能比我好。这是人性最后的体面,也是最初的悲哀。
她起身走进里屋,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提前准备好的押金和剩余的租金:“这是押金和剩下这几个月的租金,你数数。”
李红梅连忙推拒:“钰姐,这不行!说好租到年后的,是我们提前走,这钱不能要……”
“拿着!”钰姐硬塞进她手里,语气坚决,“跟我还客气什么?你们娘俩不容易,这就算我一点心意,给英子买点学习用品也好。”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咱们这样的女人,互相搭把手是应该的。”
这钱我得给。给了,我心里才踏实,才显得我比她过得好,比她大方。可是……看着他们三个站在一起,我怎么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
李红梅捏着那信封,感觉薄薄的纸片烫手得很。她知道这不是施舍,是钰姐的善良和体面。她眼眶有点发热:“钰姐……谢谢您。”
“谢什么。”钰姐摆摆手,又换上轻快的语调,“不过,红梅啊,常师傅,你们这……搬是搬过去了,往后怎么打算啊?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住一起吧?得有个说法,得领证啊!啥时候把事情办了?也让我们沾沾喜气!”
这话问得直接,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下。
常松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嘴巴张了张,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只会求助似的看向李红梅。
李红梅也没料到钰姐会突然问这个,脸颊飞起两团红晕,手指绞着衣角,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领证?结婚?这些词对她来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她和常松,更多的是在苦难中相互取暖的本能,是活下去的顺势而为,那些形式上的东西,谁都没来得及细想。
证!对!要领证!得让她名正言顺!可我、我这话该怎么说?她、她会不会觉得我太急?嫌我粗人?
结婚?我这样的身份……还配吗?只要他对英子好,日子能安稳过下去,那一张纸……有没有,或许没那么要紧吧?
英子也紧张地看着妈妈和常叔,小拳头悄悄握紧了。
周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过来插嘴:“妈!你问这个干嘛呀!常叔对红梅阿姨和英子好不就行了!”他试图解围,却让气氛更尴尬。
钰姐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直白了,掩嘴笑了笑:“哎呀,看我,就是替你们着急!好事嘛,早点定下来好!”
钰姐的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空气骤然凝固,常松的脸红得发紫,李红梅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两个被生活磨出厚茧的中年人,此刻竟像早恋被逮住的学生般无措。
二婚夫妻不像头婚,不图风花雪月,就图个风雨同舟。李红梅终于轻声说,我们是彼此的破伞,漏是漏了点,但总比淋着强。
这话落地时,常松猛地抬头看她,眼眶倏地红了:“办、办!肯定办!等、等安顿好了就、就办!我、我肯定对红梅好!对英子好!”他说完,不敢看李红梅,只盯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他需要的勇气。
李红梅看着他通红的脸膛和紧张的样子,心里那点忐忑忽然就落了地。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道:“……不急,先把家安顿好。”
穷人连幸福都带着罪过,总要先证明自己配得上。
这话像是一道赦令,常松顿时松了口气,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某种踏实和确认。
中年人的爱情,少有轰轰烈烈的宣言,多在笨拙的承诺和一句“不急”的体谅里落地生根。
这时,周也为了打破气氛,拉起英子:“英子英子,快来看我打翻这个关!超级玛莉我都能一条命通关了!”
英子被拉走了。
常松看着俩孩子的背影,挠挠头,憨憨地笑了。钰姐见状,也笑了,摇摇头:“这孩子……那行,你们日子定下了,一定告诉我。”
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会儿茶,说了些闲话,李红梅他们便起身告辞。
钰姐一直送到门口,看着常松把那些编织袋搬上他那辆破旧但擦得干净的小货车。
车开走了,尾气在冷空气中散开。钰姐站在门口,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只剩下门廊灯下一点复杂的、说不清的寂寥。
她转身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冷空气,也隔绝了那份短暂的热闹。屋里很安静,只有电视机里重复播放的广告声。她走回沙发,拿起那本《上海服饰》,却久久没有翻页。
都走了。热热闹闹的,多好。红梅算是苦尽甘来了吧?那个常松,看着是糙,可眼里有她。这世上,终究是有人能靠运气,有人只能靠硬扛。我……大概就是后者吧。不过也好,清净,省心。
小货车颠簸着驶离小区,融入县城稀疏的车流。
驾驶室里,常松专注地看着前方,李红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英子夹在中间,看看妈妈,又看看常叔,悄悄地把把妈妈的手塞进了常松放在档位上的大手里。
常松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那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手包裹住,像握住整个冬天里最后一点暖和的炭火。
前路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但此刻,车厢虽小,却装得下他们所有的未来。
生活不会永远甜蜜,但只要有勇气握住彼此的手,再泥泞的路,也能踩出幸福的脚印。
车子驶过最后一段泥泞路,常松突然踩了刹车。前方是他们的新家。
到家了。常松说这三个字时,声音沉得像抛锚的链子。
李红梅没有立即下车,她望着院子,突然想起钰姐家精致的咖啡壶。两种人生,说不上谁比谁更好,但这一刻,她选择相信手里这双粗糙的手。
英子率先跳下车,在新翻的泥地里踩出第一个脚印。她回头喊:妈,常叔,快来看!墙角有棵野梅树开花了!
残雪未消的院子里,真的有一朵红梅在倔强地开着。常松和李红梅相视一笑,他们知道,这个春天不会太差。
毕竟,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你生火,为你种花,这人间的苦就不算白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