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笑着打招呼:“齐姐也在啊。”她把另一盒包子递给钰姐:“自己蒸的包子,给你们尝尝鲜。”
钰姐高兴地接过:“哎呀,谢谢谢谢!正好饿了!齐莉,你也尝尝红梅的手艺,可比外面卖的好吃多了!”
齐莉放下咖啡杯,假笑着没接包子,反而上下打量了一下红梅那件半旧的棉袄,声音拖得长长的:“红梅真是贤惠啊,不像我们,就会吃现成的。不过也是,你们家常松常年在海上,里里外外可不就得你一个人操心?哎,听说最近厂里也不太平?女人啊,还是得找个能靠得住的男人,不然太辛苦了。”
钰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用带着南京口音的普通话软软地怼了回去:“靠男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哦。还是靠自己最牢靠。红梅这样就蛮好的,能干又漂亮,我看比谁都强。齐莉你咖啡要凉了,快喝吧。”
齐莉被噎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又转向钰姐:“还是钰姐你命好,小也爸爸去得早是可惜,但给你留下这偌大家业,小也又争气,不像我们家那个讨债鬼,成绩差得要死,一天到晚就知道跟着小也还有……咳,瞎玩。”她故意顿了一下,瞟了红梅一眼,“要我说啊,这半大不小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最容易被带歪了,可得看紧点。这年头啊,小姑娘们主意都正得很,攀高枝的心气可比我们那会儿高多了……”
红梅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仿佛没听出那些话里的钉子。她接过钰姐递来的热水,暖着手:“孩子们玩得好是好事。小也妈妈把孩子教得好,懂事又有礼貌。王强那孩子也热情,挺招人喜欢的。”
钰姐欣慰地拍拍红梅的手:“就是就是!我就喜欢英子,踏实又贴心!红梅你才是有福气的!”
女人的战场不见硝烟,言语是刀,眼神是箭,笑容是盾。红梅的盾牌,是用生活的磨砺一遍遍打磨出来的,不锋利,却足够坚韧。
齐莉见挑拨不动,自觉没趣,又东拉西扯了几句,讪讪起身准备告辞,拿起她那个小巧的、亮闪闪的皮包,手指上戴着的金戒指在钰姐家柔和的灯光下有点刺眼。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红梅啊,这包子闻着是香,不过现在肉价涨得厉害,自家过日子,该省还是得省着点,你说是不是?”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根鱼刺,精准地卡在喉咙里。
红梅脸上的笑意未减半分,只低头轻轻吹了吹杯口并不存在的茶叶沫。有些话,听得见,是因为耳朵开着;进不进心里,却由自己说了算。
雪依然很大。四个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交站走。
公交车来得慢,站台上人山人海。车一到,人群就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去。周也下意识地护着英子,用手臂帮她隔开拥挤的人流。王强凭借体型优势在前面“开路”:“前面的让一让啊!我这体型是你们能挡得住的吗?哎呀谁摸我屁股?!也哥!有人非礼我!”
张军则默默跟在最后,防止有人推搡到英子。
“挤什么挤!赶投胎啊!”王强一边挤一边喊。
“哎哟!谁踩我脚!”
“别推了!孩子!看着点孩子!”
车厢里空气污浊,混合着湿漉漉的雪水和汗味。
四个人被挤得东倒西歪,英子几乎整个人被挤得贴在周也胸前,能闻到他羽绒服上清冷的雪味和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周也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耳朵根,热得发烫。他能感觉到英子呼出的热气,隔着羽绒服一点点渗进来。他僵着脖子,努力看向车顶,仿佛那里有线路图。
车厢摇摇晃晃,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几乎要盖过一切的嘈杂。隔着厚厚的羽绒,她的轮廓和温度却清晰得可怕,这距离,逼得他无处可逃。
王强在前头鬼叫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清。只希望这车一直开下去,堵死算了。
张军在缝隙里看着,像看一场无声的电影。那个近在咫尺的空间,他挤不进去。冷风从车门缝隙钻进来,吹得他膝盖生疼,但他觉得,比不过心里那片空茫的冷。他把自己缩了缩,试图变成背景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影子。
青春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有人推杯换盏,有人却连上桌的资格都要反复掂量。他只能站在角落,连羡慕都不敢太大声。
终于到了周也家。齐莉和红梅都已经走了。钰姐热情地招呼他们,巨大的披萨盒已经打开放在桌上,香气四溢。
“快洗手吃!外面冷坏了吧?”钰姐看着四个头发湿漉漉、脸蛋红扑扑的孩子,眼里都是笑意。
狼吞虎咽地吃完披萨,又玩了一会儿游戏机。窗外,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王强瘫在地毯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也哥,这雪也太大了!回不去了咋办?要不……咱们今晚就睡这儿吧!打地铺!多好玩!”
英子有点犹豫:“我得给我妈打个电话。”
王强也爬起来:“我也得打!不打我妈能把我腿打断!虽然她可能巴不得我不回去烦她……哈哈哈!”
电话拨通。英子小声跟红梅解释,红梅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也就同意了。王强那边则是一顿大呼小叫的保证:“妈!我在也哥家学习呢!真的!讨论题目!雪太大了回不去!钰姨可以作证!……哎呀保证不闯祸!骗你是小狗!”
钰姐笑着抱来被褥和电热毯,在周也楼上的卧室里柔软的地毯上铺了个巨大的通铺。电热毯很快热了起来,烘得人懒洋洋的。
夜深了,灯关了。只有窗外雪光映照进来,屋里一片朦胧的暖光。
四个少年并排躺在“地铺”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王强沾枕头就着,已经开始打小呼噜。
周也忍无可忍,踹了王强屁股一脚:“强子,你打呼噜能有点节奏吗?跟拖拉机爆缸似的!”
王强在梦里嘟囔:“……嗯……好吃……”翻了个身,呼声暂歇。
屋里关了灯,只有窗外雪光映进来,朦朦胧胧。电热毯烘着,被窝里暖得让人不想动弹。
“哎,我说,”
王强忽然诈尸一样坐起来,吓了大家一跳,“咱们来聊天吧!干躺着多没劲!”
“王强你不是睡着了吗?”英子哭笑不得。
“刚那是充电!现在电量满格!”王强盘腿坐着,“哎,你们说,十年后咱们会在哪儿?”
“我肯定成了大老板,开小轿车,天天吃好吃的!”王强自顾自说下去。
周也嗤笑一声:“你就这点出息。十年后,估计在哪个厂里瞎混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像被窗外的风雪扫过,掠过一丝模糊的憧憬和更深的茫然。
“英子姐呢?”
“我?”英子想了想,“我想去南方看看,听说那里冬天不下雪。找个好工作,把我妈接出去。” 她说得简单,却字字沉甸。
“军哥?别装睡啊!”王强用脚捅了捅张军。
张军沉默了很久,久到大家以为他真睡了,他才慢慢开口,声音低哑:“……有地方待,有力气干活,能养活我妈和我妹,就行。” 这像是一句总结,又像是一句叹息。黑暗里,没人看见他攥紧了被角。
“没劲没劲!”王强嚷起来,“说点实际的!咱们四个,以后会不会散了啊?”
这话问得突然,大家都沉默了。雪落无声,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声。
“散个屁!”周也突然骂了一句,“就你这吨位,想把你扔远点都费劲。”
“就是!”英子接话,“以后你成了大老板,我们还得去找你蹭饭呢,你别装不认识就行!”
“那不能!管够!”王强拍着胸脯,又躺下去,“哎,那就说定了啊,谁也不许掉队……呼……呼……” 他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这回像是真睡了。
那一刻,他们共享的不仅是地铺上的方寸之地,更是命运交错间,一段毫无杂质、永不重来的琥珀时光。
约定轻飘飘的,落在雪夜里,不知道能不能被记住。
就在这时,周也忽然翻了个身,面朝英子这边,黑暗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喂,”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不设防的认真,“要是十年后,我真混出点名堂……你们谁要是过得不好,记得来找我。”
他顿了顿,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试图用惯常的拽劲掩盖什么:“……当然,强子你要是吃太多把我吃穷了,我可不负责。”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这是一个属于周也式的、别扭又郑重的承诺。
少年人的承诺,像雪夜里的篝火,当时只道是寻常,却足以照亮往后许多个寒冬。
黑暗中,英子轻轻“嗯”了一声。张军翻了个身,背对着大家,没人看见他睁着眼,盯着墙壁,很久很久。
别人的未来是星辰大海,他的未来是脚下逼仄的泥路。但就算是泥路,他也得咬牙走下去,因为身后还有需要他的人。
少年人还不知道,命运的手翻云覆雨,很多事,由不得自己答应。
英子躺在中间,左边是周也,右边是张军。她能清晰地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周也的呼吸平稳,但似乎醒着。张军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
心里有点乱,从未和男生……还是两个……躺得这么近。周也身上好闻的味道又飘过来,让她脸上发烫。
张军那边安安静静的,她想起他白天接过毯子时红透的耳朵。平安夜……真奇怪的一夜。
周也身体绷得像根弦。英子的发丝偶尔会蹭到他的胳膊,痒痒的。他一动不敢动,心里骂王强打呼噜太响,又希望这雪永远别停。
张军僵直地躺着,感受着身旁传来的、属于英子的细微热量和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条厚实的毛毯仿佛此刻就盖在身上,暖得他鼻子发酸。
他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宝山的乞丐,怀揣着偷来的温暖,这温暖烫得他心口发疼,每一秒都在提醒着他的僭越和不该。
穷孩子的自尊心,是世上最敏感也最脆弱的东西。它像一件浸了水的棉袄,穿在身上,冷;脱下来,更冷。
雪,不知何时会停。
未来,也不知会走向何方。
但在这个平安夜,温度是真实的,陪伴是真实的,少年人许下的笨拙承诺,也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
足够他们在很多年以后,无论散落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每当大雪落下,都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身边曾经那么近的呼吸声。
然后,心里便会泛起一片,永不冻结的暖意。
往后的岁月里,冬天总会如期而至。但他们终将明白,最彻骨的寒冷,往往来自命运的风雪,而非窗外的天气。
许多年后,他们会发现,平安夜真正的神迹,并非雪花与颂歌,而是在无边的人海里,曾有人与你共享过同一寸地板,呼吸相闻,肝胆相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