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 春节。
天还没亮透,李红梅就轻手轻脚地起来了。
炉子里的煤火封了一夜,拨开,添上新煤块,蓝汪汪的火苗很快蹿起来,舔着黝黑的水壶底。屋子里渐渐有了暖意。
她系上那条洗得发白、边角却缝得密实的围裙,开始准备年夜饭。
其实很多吃食早几天就备下了:蒸好的糯米圆子在笼屉里;炸好的绿豆圆子,都盛在竹筐中,盖着干净的笼布。
但她还是想再多做点什么,让这个年过得再像样些。这是她们母女离开蒲家、离开小沟村、搬来县城、在这租来的小屋里过的第一个年,意义不同。
逃出来了,真的逃出来了。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此刻,这个小小的空间是属于她们母女俩的,没有恐惧,没有打骂。
她量出面粉,准备再和点面,晚上包饺子。
“妈?”英子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穿着略显宽大的旧棉袄,头发乱蓬蓬的,“这么早?”
“醒了?吵着你了?”李红梅回头,脸上带着柔和的倦意,“快去洗脸刷牙,一会儿帮妈个忙。”
英子凑到炉子边烤手,看着那两筐圆子:“哇,这么多!妈,咱们能吃完吗?”
“吃不完留着慢慢吃。”李红梅手上和着面,“英子,你回头跑一趟,把这圆子给周也家送点去。”
“好嘞!”英子立刻来了精神。
李红梅仔细挑拣着圆子,尽量把形状最好看的装进去,一边装一边嘱咐:“路上滑,小心点。送到了就回来,别耽误人家事儿。跟钰姨说,是妈妈自己做的,让她别嫌弃啊。”
“知道啦妈!”英子动作麻利地穿好棉鞋,围上围巾,拎起小竹筐:“妈,常叔今天……来不来?”
李红梅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脸上发热:“人家来干什么?大过年的。”
“他肯定来!”英子眨眨眼。
“就你是人精!”李红梅作势要拍她,英子笑着躲开,拎着筐子往外跑。
跑到门口又回头:“妈,常叔要是来了,你可别再把人家往外赶了啊!”
“快去!”李红梅笑骂着。
常松在天蒙蒙亮时就挤进了菜市。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手里拎着个编织袋,在人群里格外显眼——个子太高,像根移动的电线杆。
“老板,这公鸡怎么卖?”
“哟,大哥,过年还这么早?这最肥的,看这鸡冠子,多红!”
常松蹲下来,认真地捏了捏鸡胸脯,又看了看鸡爪子:“行,就这只。再称二斤牛肉,要后腿肉。”
他买得仔细,牛肉要挑筋少的,葱要选带泥的,最后还称了一小袋花生糖,用油纸包了好几下才放进编织袋底层。
卖菜的老太太笑着打趣:“今年不过了?买这么些年货?”
常松黑脸膛有点红:“嗯……不过了。”
说完觉得不对,又赶紧补了一句:“不是不过,是……是换个过法。”
周围几个相熟的摊贩都笑起来。常松拎着沉甸甸的编织袋,几乎是逃出了菜市街。
中年人的爱情像赶早市,既要新鲜又要便宜,还得怕人看见。
他拎着大包小包,往李红梅租住的六楼走去。
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楼梯又窄又陡。常松爬得气喘吁吁,大衣的领子都敞开了,额头上冒出汗珠。塑料袋勒得手生疼,那只公鸡还不安分地扑腾。
终于爬到六楼,他站在那扇熟悉的绿色铁门外,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抬手敲门。
“咚咚咚。”
李红梅正在揉面,手上沾满了面粉,闻声过来开门。看到门外拎得满满当当、额角冒汗的常松,她愣了一下。
“常松?你这……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常松有点局促地把东西往门里拎:“过年嘛……也没买啥。买了只鸡,还有块牛肉……给你们添个菜。”他把东西放在门口墙角,那只公鸡被放下,不安地咕咕叫着。
李红梅看着那只活蹦乱跳的公鸡,有些犯难:“这……这鸡是活的啊?”
“啊,活的新鲜,有劲儿,红烧好吃啊?”常松用袖子抹了把汗,“那什么……东西送到了,我……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就要转身下楼。
“哎,常、常松!”李红梅连忙叫住他,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你……你这买了鸡,我……我可不会宰啊。”
常松脚步顿住,回头:“没事,我拿回去宰好再给你送上来?”
“那多麻烦!”李红梅语气有点急,又放缓,“我是说……要不,你……你就在这儿把它收拾了?我……我也学学,以后总不能老指望别人。”她脸上有点热,这话说得自己都觉得借口蹩脚。
英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躲在妈妈身后探头:“常叔,你别走啊!你走了谁给我们杀鸡?”
常松更不好意思了,搓着手:“啊……你妈说不会弄……”
英子立刻抱住李红梅的胳膊晃:“妈!让常叔留下来帮我们嘛!我也不敢杀鸡!常叔你别走了,留下来吃饭嘛,今天过年呢!”
李红梅顺水推舟,看着常松:“那个,常松,你买了这么多菜,又跑这么远送来,哪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再说……这鸡,我真没辙,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养鸡都是英子养,我们只吃蛋,从来没杀过。”
常松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衣的领子都汗湿了。
最终还是留下来了。此刻他正蹲在厨房门口,对着那只公鸡犯愁。
“那个……红梅,你要不先回避一下?”他攥着菜刀,手有点抖,“杀鸡有点血腥。”
李红梅系着围裙站在旁边:“没事,我学学。以后总不能老麻烦你。”
常松咽了口唾沫。他跑船二十年,杀鱼剖虾不在话下,可今天这把菜刀格外沉。尤其是李红梅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都僵硬了。
他拎起公鸡,突然想起老家的规矩,小声念叨起来:“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本是阳间的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脱掉毛衣换布衣,开始做人不做鸡……”
常松的杀鸡词越念越小声,额头渗出细汗。这把在海上剖过百斤大鱼的手,此刻却为一只三斤的公鸡发抖。
原来男人动真心时,比女人更像处女,笨拙,虔诚,生怕弄脏了圣坛。
李红梅“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你还会这个?”
常松的脸更红了:“老辈人都这么说……”话音未落,公鸡突然扑腾起来,挣脱了他的手,满厨房乱飞。
“哎呀!”李红梅惊叫着躲闪。常松手忙脚乱地追鸡,大衣被甩得啪啪响。
最后鸡飞到了橱柜顶上,昂着头“咯咯”叫。
英子从客厅闻声跑来,看见这场景:“哈哈哈,常叔,你到底行不行啊?”
常松抹了把汗,突然灵机一动,从编织袋里抓了把米:“小、小、小鸡,下来吃米了……”
厨房里一时间鸡飞人乱,羽毛和面粉齐飞。
常松的军大衣下摆沾了鸡屎,他也顾不上了,只想着千万别在这娘俩面前把事办砸了。
那只公鸡惊惶地瞪着豆大的眼,它不懂人类的年节,只知道末日临头,拼死也要扑腾出一点动静。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你想温情脉脉地演一出岁月静好,生活却总安排些鸡飞狗跳的戏码。唯一的体面,就是在一片狼藉中,还能笑着把鸡毛捡起来。
李红梅和英子对视一眼:
“哈哈哈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