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时，自习课已经接近尾声，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准备放学。
没有人注意到他短暂的离席和异常的状态，晏淮序还想过来问他怎么了，却被程究用眼神制止了。
予乐安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当放学铃声响起时，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切地离开，而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人群散去。
予乐安知道“老地方”是哪里。
那个废弃的篮球场角落，那个充满胁迫和屈辱记忆的地方。
他走到那里时，沈行已经在了。
他靠在那棵熟悉的香樟树下，看到予乐安过来，沈行收起打火机，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过来。”依旧是简单的命令。
予乐安挪动脚步，在他面前停下，垂着头。
沈行伸出手将他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枯叶拈了下来，然后他的手指顺着予乐安的胳膊滑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热，力道却不容拒绝。
“走。”沈行牵着他，朝着与学校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予乐安被动地跟着，心里充满了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他不知道沈行要带他去哪里，这种未知加剧了他的不安。
沈行带着他，穿过几条僻静的街道，来到了一家看起来十分安静甚至有些隐秘的私人诊所门前。
诊所的招牌很小，只有一个简单的英文单词“Serenity”。
“进去。”沈行推开门，示意予乐安先进。
诊所内部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灯光柔和，前台没有人，只有一个电子屏显示着预约信息。
沈行对这里很熟悉，他直接牵着予乐安穿过接待区，走向里面的一条走廊，推开了一间诊疗室的门。
房间里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医生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气质温和沉静的男人。
他看到沈行后并不意外，目光随即落到了被他牵着的予乐安身上。
“李医生。”沈行对医生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松开了予乐安的手，将他轻轻往前推了半步，“就是他。”
予乐安完全懵了，他惊恐地看着沈行，又看向那个陌生的医生，声音发颤：“这是哪里......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李医生站起身，露出一个微笑：“你好，予乐安同学是吗？不用紧张，这里是心理咨询室，沈行同学很关心你的状态，他觉得你最近可能需要一些专业的帮助和疏导。”
心理……咨询？
予乐安立刻转头看向沈行，眼中充满了荒谬感。
沈行……这个一手造成他所有心理阴影和痛苦的人，现在居然带他来看心理医生？
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讽刺和羞辱。
“我不需要，”予乐安激动地后退一步，声音尖锐，“我很好，我没事！我要回去！”
沈行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你的反应正好说明了你需要。
李医生经验丰富，显然见过很多抗拒的患者，他语气温和：“我理解你的感受，很多人第一次来这里都会有些抵触，但这只是一个让你可以安全倾诉、放松下来的地方，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一个树洞，说任何你想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沈行，“包括沈同学，他也不会知道我们谈话的具体内容。”
予乐安拼命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全？在这个被沈行带来的地方，他怎么可能感到安全？
这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控制，沈行是想让医生来判断他疯了没有。
还是想通过医生的口，来进一步剖析和控制他的精神？
“放开我，让我走！”予乐安转身就想往外冲，手腕却被沈行再次牢牢抓住。
“予乐安，你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你离我远点！”予乐安吼了出来。
李医生看着两人之间这明显不对等且充满张力的状态，微微蹙眉，但他保持着专业态度：“予乐安同学，或许你可以尝试信任我一次？哪怕只是坐下来，喝杯水，平静一下？”
“不！我不要！”予乐安用力挣扎，却无法挣脱沈行铁钳般的手。
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沈行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李医生说道：“抱歉，李医生，今天可能不太合适，我们改天再预约。”
他不再理会予乐安的挣扎，半强制性地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带离了诊疗室。
回到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沈行才松开了手。
予乐安快速退开好几步，与他拉开距离，胸口剧烈起伏，用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眼神瞪着他。
沈行站在路灯刚刚亮起的光晕下，神情晦暗不明，他看着予乐安，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予乐安，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句话问得如此理所当然，予乐安忽然觉得无比可笑，也无比悲凉。
他想怎么样？
他只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沈行还会对他微笑，还会笨拙地关心他的时候。
或者，干脆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但他知道，这都不可能了。
予乐安绝望地说：“沈行，我只想你放过我。”
沈行闻言，沉默了许久，半晌，他才冷冷地说道：
“不可能。”
……
予乐安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连母亲担忧的敲门和询问都无力回应。
黑暗中，他蜷缩在床上，白天发生的一切像电影般在脑海里倒带。
沈行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这个行为本身，就充满了荒谬和讽刺，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他长久以来自我欺骗的泡沫。
为什么？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
明明不正常的是他沈行！
予乐安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像梳理一团乱麻，试图找出那个最初错误的线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沈行突然的冷漠和那句一时冲动开始？
还是从更早，从他那些看似深情实则充满占有欲的言行里，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予乐安想起沈行看向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后来带着探究，再到如今这种……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析的深邃。
那不是爱人的眼神，那像科学家观察实验品的眼神，或者收藏家审视所有物的眼神。
他想起沈行那些反复无常的行为，前一秒可以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后一秒就能用最伤人的话语刺穿他
一边用他母亲威胁他，一边又在他呕吐时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刚刚还在诊所里强行要“帮助”他，转眼就能冷酷地说出不可能放过他。
这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逻辑！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强迫、威胁、控制、反复无常、缺乏共情、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这些特质，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予乐安从未敢深思的可能性。
有病的，可能根本不是他予乐安。
而是沈行。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恐惧更甚。
如果沈行真的有心理上的问题，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他的冷漠不是伪装，他的威胁不是手段，他的反复无常不是刻意玩弄，而是他内在某种失衡状态的真实反映。
他可能根本就无法用正常的方式去理解情感，去处理关系。
沈行所做的一切，在他自己的认知体系里，或许是合理的，甚至是正确的。
他可能真的认为，将予乐安牢牢控制在手里，是在保护他，或者是在维持某种他所以为的秩序。
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或许在沈行看来，真的是在帮助他解决问题，而这个“问题”就是予乐安想要逃离他的“错误”念头。
这个推测让予乐安不寒而栗。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他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可以用道理、用情感、用哀求去打动的正常人。
予乐安面对的，是一个内在逻辑完全扭曲，且拥有绝对掌控力和压迫感的存在。
这比他原先想象的，还要可怕得多。
原先，他至少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沈行或许是有苦衷，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许在某一天会突然醒悟，会对他产生一丝怜悯。
可现在，如果沈行本身就是一个“病人”，一个沉浸在自己扭曲世界观里的“病人”，那么这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一个不认为自己有病的人，是永远不会主动寻求改变的，他甚至会将自己的一切行为合理化，并将所有不适和反抗，都归咎于外界，归咎于予乐安。
予乐安想起在诊所里，沈行对李医生说的“他很关心你的状态”，那语气是如此的自然，仿佛他真的坚信自己是在做好事。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予乐安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他开始怀疑，沈行对他，到底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真正意义上的喜欢。
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一个引起了沈行兴趣的“对象”，一个需要被纳入其掌控体系下的“变量”......
这个想法让予乐安心如刀绞，如果连最初的甜蜜都是虚假的，或者只是沈行某种异常心理的投射，那他这段倾注了所有真心和勇气的感情，究竟算什么？
算一场彻头彻尾的、由一个人自导自演的悲剧？
又是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
该怎么办......
告诉别人沈行可能有心理问题，谁会相信，在所有人眼中，沈行是那个成绩优异、家境优渥、冷静自持的天之骄子。
而他予乐安，只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甚至会“纠缠”前任的麻烦精。
反抗？他拿什么反抗，沈行有太多的手段可以让他和他所在乎的人陷入困境。
逃离？他又能逃到哪里去，沈行显然不会轻易放手。
予乐安蜷缩在黑暗里，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局。
他看清了猎人的真面目，却发现猎人不仅手持利刃，还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坚信自己在进行“正当狩猎”的偏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