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爷爷抬手摩挲着自己苍白无髯的脸颊,声音轻缓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生了点小病,不碍事的。”
许诺大概能猜到,应该是癌。
按理说,这是许诺曾经做梦都想看到的场景,对爷爷奶奶,他心里是恨的。
可真见到这个场景,不知道为什么,他非但没有半分痛快,反倒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心口,闷得发慌。
是血脉相连的牵绊?亦或是别的什么?
许诺懒得深究,也不愿去想。
江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沉声问道:“多久了?”
爷爷依旧笑着,只是笑容很干,他道:“过完春节发现的,肝出的毛病,晚期。”
许棠棠攥了攥哥哥的手。
许诺知道,这丫头心里的滋味估计和自己差不多。
他追问道:“能治吗?”
“再能有三四个月吧,本来还想再折腾折腾,但希望不大,而且忒难受,索性算了,好好在家舒服一段日子吧。”
爷爷声音很轻,像是解脱一般。
许诺舔了舔嘴唇,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一点也不痛快,但也谈不上多难受。
就是卡在中间,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
“他们人呢?”
许诺爷爷知道他说的是他大伯、二伯、小姑。
“他们周末都会来,但我知道你不想见他们,今天就没让他们来。”
许诺没去琢磨老头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毕竟没意义。他问这话,也不过是觉得屋里空气太沉闷,想找句话打破僵局罢了。
爷爷低垂眉眼看向许棠棠,笑着道:“棠棠该上小学了吧?”
棠棠抿着小嘴不吭声,许诺轻声替她回答:“还没,休学了一年,现在还在上大班。”棠棠抿嘴不说话,许诺轻声开口道:“没,休学了一年,现在才大班。”
爷爷点头,他实在不了解许诺兄妹俩,想关心也有些无从下口。
万幸奶奶饭菜做得很快,不一会儿便端着不少菜上桌。
开饭时,许诺爷爷一个劲儿地帮许诺和许棠棠夹菜,陪笑着,看着很卑微。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应该是住院时沾染的,不好闻。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便不再给他们夹菜,而是开口询问他们最近过得怎样。
说了很多,许诺都一一回应。
许诺想让自己的语气亲切些,他都快死了,没什么好再计较的。
可说出口时,他的声音又忍不住变得冷淡。
过太久了,分明是血脉至亲,现在却比陌生人还陌生。
许棠棠只是安安静静地吃饭,奶奶想学着别人家的奶奶一样和孙女亲近,可两颗疏远了这么多年的心,又哪是三言两语就能拉近的?
这桌上,反倒是江瑶吃得最自在。
她不像许诺许棠棠,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复杂。
她不像许诺和棠棠那样感情复杂,老头老太当年待她老公不好,她打心底里讨厌他们,礼貌不过是表面功夫。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场局促的饭局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她不想再见到许诺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的模样。
中间江瑶去上了个厕所,门刚关上,许诺爷爷便朝他奶奶使了个眼色。
许诺奶奶立马从身后柜子抽出一张银行卡和房产证,她递给许诺爷爷,后者又推给许诺。
“许诺,我跟你奶奶也没什么能给你和棠棠的,这张银行卡里有六十万,还有这套房子,过两天我让你奶奶领着你去过户。”
“不用瞒着江瑶,她家很有钱,她和我在一起跟我大伯他们不一样,她图的不是我爸妈留给我的那些赔偿款。”
许诺又把银行卡和房产证递了回去,“而且我也不缺钱,赔偿款够我养大棠棠,我以后也会工作。这钱你还是留着治病吧。”
许诺爷爷叹了口气,道:“这钱该留给你爸爸的,谁知道当年出了那样的意外……”
许诺将银行卡和房产证放在桌上,打断他的发言。
如果当年是赌气,那许诺爸妈去世后的这两年呢?
许诺决绝地摇了摇头,“我和棠棠不需要,我爸也没说过你们欠他钱。”
“许诺,我和你奶奶对不起你和棠棠,也对不起你爸和你妈。这钱和房子你收着吧,好歹让我走前弥补一下你们,让我下去见你爸爸妈妈能少磕几个头,好吗?”
许诺爷爷声音悲切,像是认罪时的忏悔。
许诺听后,心中没掀起半点波澜。
他的声音依旧很淡,“还是算了,我和棠棠用不上。”
许诺爷爷声音瞬间拔高,还带着哭腔,“许诺,你就是不为你自己着想,也为棠棠着想吧?”
“爷爷知道你恨爷爷,恨你奶奶,爷爷奶奶也认,是我们错了,但这钱是干净的,钱是干净的呀!”
“你为什么跟钱过不去啊?你拿着这钱和房子,你继续恨爷爷奶奶也没关系……”
许诺抿抿嘴,自顾自喝了杯茶,轻声道:
“您可以说我年纪小不懂事,也可以说我太傻太蠢,但这钱我真不要。”
“我不像我那大伯二伯和小姑,连兄弟的赔偿款都想抢。”
“这钱我要真收下,我相信他们也不会让我收的安稳,他们可都精明的很。”
许诺爷爷道:“放心,许诺,我可以立遗嘱,做公证,保证他们不敢找你闹。”
许诺摇头,道:“您比我了解他们,他们敢不敢您心里最清楚不过。”
“而且我也是真不想要,这两年我遇到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我真不想再被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扰,也不想被过去的事牵绊。”
“今天我来,我带着江瑶和棠棠来,也是想告诉你们,我过得很好。”
“你们是我亲爷爷亲奶奶,我也愿意再喊你们一声爷爷奶奶,让我们继续现在各自安稳的生活,好吗?”
许诺爷爷望着孙子眼底那份不容置喙的坚定,终究是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是自私的,想用金钱和房产来赎罪,求得自己的安心,却忘了有些伤害,早已深入骨髓,不是物质能弥补的。
等江瑶从厕所出来,饭桌安静得可怕,连小馋鬼棠棠也没再吃饭。
又坐了片刻,许诺便提议要走。
爷爷奶奶出声挽留,但他要走,他们也拦不住。
看着一家三口的背影,爷爷奶奶嘴里发苦,心里闷闷的,不好受。
奶奶很感性,她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他们张开手,试探性问道:
“许诺,棠棠,能抱抱奶奶吗?”
许诺身子顿了顿,看着她殷切的目光,心头有些发酸。
就当她是个普通的白发老太太吧。
低头看棠棠,这妮子点了点脑袋。
兄妹俩上前抱了抱她,老太太哭了,情绪复杂,许诺想不出其中掺杂了多少。
抱完她,许诺看向爷爷,老头子尽量让自己笑得慈祥。
一个是抱,两个也是抱。
许诺弯腰抱了抱这病怏怏的老头,沉声道:“爷爷,保重。”
许棠棠也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跳脱可爱些,抱完爷爷,她道:“爷爷,和棠棠抱过以后,病魔就逃走了哦。”
爷爷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好好,爷爷谢谢棠棠。”
说着,苍老生斑的大手在棠棠脑袋上揉了揉。
许诺看向奶奶,道:“奶奶,有事要帮忙打我电话,我一定过来。”
“诶,诶好。”她一边应着一边抹眼泪。
许诺兄妹和江瑶走了,走得很干脆,没一丝犹豫。
空留两位老人在这座同样老化的房子。
沉默良久,许诺爷爷看向还在抹眼泪的老太太,道:
“别哭了,现在知道疼人家啦?早干什么去了?”
许诺奶奶哭着反驳道:“你还找上我的不是了?你比我好哪儿去了?”
老头子抿抿嘴,他不想再相互指责,思索片刻,他沉声道:
“立遗嘱,做公证,再请一个律师,把他们兄妹仨的念头掐死。”
“人家许诺都不要,你再强给能咋办?还招人烦。”
“不要就不给啊?你脑子呢?这钱给了我死后见老三多少能好受些。”
“死死死死死!天天把死挂嘴边,你现在去死好啦!”
奶奶嘟囔着,却还是带上老花镜去查电话了。
许诺爷爷盯着门看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