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骨台的风,一整夜都没有停过。
阵旗折断了一半,界骨上的裂纹却还在微微发光。
那些光已经不是最初那种笔直上冲的抽血之线。
而是被人硬生生拧歪过几次之后,留下的几道弯折。
……
大典已散。
玄骨台四周的看客、观礼使者早已各自撤走。
只剩阵脚深处,还残着一点护界之名下的血气与灰烬。
山风从断崖边掠过。
将那些气散得极快。
仿佛这片界自己,也不愿久留这一天的味道。
……
极高处。
一口悬在云上的黑铜钟微微震了一下。
钟面上,无数眼睛缓缓睁开,又缓缓合拢。
“玄骨台一战,已记。”一个淡淡的声音在钟内响起。
“护界大典,以战代祭。”
“牧野历练队袁潮之,下界自守线叶行。”
“——未分生死。”
钟声极轻。
却沿着九霄环带,传到了不少人耳里。
……
烃霄城上空。
一艘挂着牧野瞳纹的小舟停在云层之间。
舟上只有两人。
屠万里站在舟头,手中拈着一块小小的光石。
光石上,是刚刚由上层传来的判语。
“未分生死。”他轻轻读了一遍。
“这四个字,写得倒是老实。”
身后,一名大筒木嫡支跪着。
额间的骨纹因为紧张,而显得比平时更深。
“统领。”他低声道。
“玄骨台上那一棍……”
“你打不过?”屠万里随口问。
大筒木一噎。
“属下不敢妄言。”他迟疑着道。
“只是——”
“那一刻,护界阵本身也在帮他。”
屠万里笑了一下。
“护界阵帮谁,不重要。”他说。
“重要的是——”
“那小子已经会顺着阵往上爬了。”
“既然他敢在我们写的卦象上落字。”
“那下一步。”
“就得看他敢不敢扛住我们写下来的那一笔。”
他指尖在光石上轻轻一点。
光石上浮出几个字。
【烃霄乱源:叶行。】
【须尽快清理。】
……
同一时间。
苍霞律院烃霄分堂。
卷宗架上,烃霄护界案的那一格刚刚多出一页薄薄的纸。
纸上写着:
【玄骨台护界大典:】
【以战代祭,护界阵第一段执行,如条款。】
【第二段以战代祭:牧野历练队袁潮之,下界自守线叶行。】
【未分生死。】
【附记:诸天商盟九霄线章程“商盟三条”,在此役由叶行刻于界骨之下。】
……
宇文征站在案前,看着那一页。
赵毅在他身侧。
“‘未分生死’。”赵毅轻声念了一遍。
“这四个字对上面来说,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毕竟那一棍若真再收力不住。”他顿了顿。
“玄骨台也许要换个地方建。”
宇文征没有接话。
他看着附记里那行“商盟三条”。
那行字不长。
却比整页纸看起来都重。
“从这刻起。”他淡淡道。
“护界案上再写‘诸天商盟’,就绕不过这三条。”
赵毅笑了一下。
“绕不过,就想办法绕过去。”他说。
“上面已经传讯下来。”
“让我们这边,在条款里单列一条——”
“凡诸天商盟九霄分部愿配合护界抽取者,可获优先飞升名额。”
“不愿配合者——”
“先记一笔‘潜在乱源’。”
宇文征抬眼看他。
“你打算怎么写?”他问。
赵毅沉默片刻。
“我会如实记下。”他最后道。
“叶行刻下三条。”
“上面立下新条款。”
“从此以后。”
“凡挂‘护界’与‘商盟’两块牌子的地方。”
“每一笔,都必须写清楚站在谁那边。”
宇文征看着他。
许久,轻轻点了一下头。
……
玄骨台西侧,十里之外。
一条不显眼的山道上。
叶行一行正往外走。
脚下泥土还带着前一夜的血气。
“你真不打算多休息一会?”卡卡西走在他旁边。
额前护目轻轻移到额顶,露出那只略显疲惫的写轮眼。
“玄骨台那一棍,你撑得不轻。”
“休息的时间,会留在后面。”叶行道。
“现在这段路,是给追的人走的。”
“我们走得慢一点。”
“他们反而更好算。”
“走得快一点。”茶九从一块石头后面钻出来。
狐耳吊饰在他耳边晃了晃。
“他们就得赶着追。”
“赶着追的人,脚步会乱。”
“阵也容易出错。”
他说完,又看了看叶行。
“说句实话。”
“我总觉得这次压在你身上的,不只是屠万里、宇文征那几只手。”
“还有一整片路的惯性。”
“像是整条‘护界之路’都想把你往某个方向推。”
叶行笑了一下。
“路是他们先写的。”他说。
“但走路的人。”
“不一定都按他们写的那样走。”
……
“上面的人已经开始写你了。”卡卡西低声道。
“写成什么?”叶行问。
“乱源。”茶九抢先回答。
“‘烃霄乱源,须尽快清理’。”
“梦狐那边刚送来的消息。”
“屠万里那口钟上已经响过一次。”
叶行笑了一下。
“乱源就乱源。”他说。
“荒古那边,当年也写过一个。”
“只要卷宗最后那一行不写‘界毁于此’。”
“前面的名字,倒也不算什么。”
……
前方山道拐了个弯。
一片看似普通的树林挡在路口。
卡卡西步子一顿。
写轮眼轻轻转了一圈。
“有阵。”他道。
“不算大。”
“但手法像牧野那一边。”
“下手粗,却压得很死。”
茶九眯了眯眼。
“外围有狐邪山自己的人留下的记号。”他说。
“说明他们已经撤出去了。”
“不打算跟这网缠。”
“那我们呢?”阿拓忍不住问。
自打玄骨台一战之后,他几乎没怎么合眼。
一方面是心里发紧。
另一方面,是越看越觉得——
这卷账,已经不是他当初在七弦坊写的小账了。
“我们得进去。”叶行道。
“至少得走一遭。”
“看看这一网,是铺给谁看的。”
“是正面拦截,还是试探。”
……
“我先探。”卡卡西深吸一口气。
他脚尖一点,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没入林中。
片刻后,林子深处传来细微的金铁声。
不一会,他退了回来。
“一队本土宗门的年轻弟子。”他说。
“带着几个牧野那边的‘指点长老’。”
“阵不算深。”
“就是想拦一拦我们。”
“试试手。”
“也是给下面的人一个态度。”茶九道。
“——谁敢走这条路。”
“就得先在他们布的阵里跪一跪。”
叶行点点头。
“那我们就顺手,把这条路的价钱写清楚。”他说。
……
林子里。
那支本土宗门队伍此刻已经整装待发。
为首的是一名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
身上穿着新换的护界战袍。
袍子上绣着苍霞律院与本宗的双重标记。
“记好了。”站在他身后的老者低声道。
“这条山道,是你们争取来的机会。”
“只要守住这一道。”
“护界案上,烃霄护界堂那一栏,后面就能添上你们宗的名字。”
“到时候,上面分名额的时候,也会先看一眼这里。”
青年咽了咽口水。
点头。
只是眼底那一点不安,藏不太住。
他们都听说了玄骨台的事。
也知道,今天要拦的,是谁。
“乱源也好,自守也好。”老者拍了拍他的肩。
“你只管记住一件事。”
“上面要写‘护界功勋’。”
“总得有几个人先站出来。”
……
树影微微一晃。
叶行从林外走了进来。
他没有刻意收敛气息。
也没有刻意放开。
只是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
“诸位。”他开口。
“这条路我们得过。”
“你们要挡。”
“是奉了谁的命?”
青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符剑。
“护界堂的命令。”他硬着头皮道。
“苍霞律院批准。”
“我们奉‘护界试点’之名,在此设阵。”
“任何有乱源之嫌者,都需先在阵中立誓——”
“不破护界条款。”
叶行笑了一下。
“护界条款。”他轻轻重复。
“你知道那条条款的后面,写了什么?”
青年张了张嘴。
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知道前面那几句。
——此界不崩,上界取用本源。
——下界配合者,得飞升之路。
至于那之后。
卷宗上有没有写。
有没有人看。
他不知道。
……
“我不难为你们。”叶行道。
“你们守的是你们能看见的那几个字。”
“只是今天这条路。”
“我要过去。”
“你们要是真挡。”
“那就把阵全开。”
“当做你们这一宗,在护界案上真真切切写的一笔。”
“——写清楚,是挡谁。”
“为谁挡。”
“后来者翻卷宗的时候,看得明白。”
……
老者脸色变了变。
他不是不明白叶行这话的意思。
真正把字写死,是要负因果的。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他终究还是挤出这句话。
“不与你个人为敌。”
“那就好。”叶行点头。
“奉谁的命。”
“就把谁的名字写在护界堂那一栏后面。”
“今天这阵。”
“我替你们拆。”
“不算在你们身上。”
话音刚落。
他抬手。
指尖轻轻在空中一点。
林间那些看似粗糙的阵纹顿时露出了真正的走向。
牧野那边压下来的体修路,在阵中与本土护界阵交缠。
苍霞律院写下的条款线,像一条硬生生插进去的笔画。
把两边绑死在一起。
叶行顺着那条线往上看。
看到了玄骨台的残光。
也看到了更高处,那口黑铜钟上缓缓落下来的那一笔。
【烃霄乱源:叶行。】
……
“把字写在钟上的是他们。”他在心里说。
“那把阵拆在自己身上。”
“就算我帮你们多活一段。”
他手腕轻轻一转。
三界卦象在掌心铺开。
九霄这一侧的血脉线,绕过了护界堂写下的那几条硬线。
荒古那一侧的术法线,从地下钻出,将阵基一寸寸分解。
灵师这一侧的算式线,则在阵图最深处,将“护界试点”几个字轻轻一划。
划成了另一个词。
【护己之地。】
……
林子里,阵光一阵明一阵暗。
那支本土宗门队伍只觉得脚下的土在轻轻下沉。
阵的压力却没想象中那么重。
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侧面一寸寸托起来。
“撤。”老者最终做出了决定。
“阵撤。”
“护界堂那边——我自有说法。”
青年抬头,看了叶行一眼。
那一眼里,有紧张,有不甘,也有解脱。
“前辈……”他低声道。
“我们……”
他想说“并非都愿意这样挡路”。
可话没出口,就被叶行打断。
“回去记账。”叶行道。
“把今天这一段记在你们自己的账本上。”
“——是哪一家让你们来挡。”
“是哪一天。”
“挡在谁前头。”
“这些,将来都会有人翻。”
青年愣了一下。
最终重重点头。
……
林子恢复了安静。
叶行一行继续往前走。
“你刚刚那一下。”卡卡西侧头看他。
“又动了三界。”
“比玄骨台那一棍轻多了。”叶行道。
“刚刚那队人,只是被推上前面的棋子。”
“真正的刀,还在后面。”
“这只是网边的一根线。”
“我们走得越远。”
“这网就会收得越紧。”
茶九笑了一下。
“你还挺期待。”他说。
“期待他们多撒几层网。”叶行道。
“撒得越多。”
“我看得越清楚。”
“——他们到底想在哪一块地上,把我们一口吃下去。”
“到时候。”他抬头,看向远处更深的一片山影。
“就换我们挑地方。”
“请他们进一次我们的阵。”
……
天色渐暗。
远处有废界的轮廓隐约浮现。
那是一片被抽干过一次的小界残骸。
在九霄环带最边缘的位置,像一块被人遗忘的骨刺。
叶行的目光在那一块上停了片刻。
“下一程。”他说。
“往那边走。”
“那里风不顺。”茶九皱眉。
“太多旧伤。”
“旧伤的地方。”叶行道。
“最适合做沙盘。”
“他们要织网。”
“那我们就先画个盘。”
“看看最后——”
“是我们走不出去。”
“还是他们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