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未时三刻。
苏全如往常一般,提着账本匣子来到安远侯府。他是已故夫人苏清婉的陪嫁旧仆,如今替小主子静姝打理着城外田庄和城中几处铺面。每月逢五逢十,他都会来听雨轩汇报产业情况,这规矩雷打不动,已持续了三年。
从侧门进了侯府,沿着青石小径往外院书房走。午后阳光正好,透过树荫洒下斑驳光影,府中一片静谧。经过回廊时,他习惯性地往听雨轩方向望了一眼——那是小姐住的地方,自侯爷离京后,他总不自觉地多惦记几分。
今日的听雨轩,似乎有些不同。
远远地,有声音传来。不是丫鬟的嬉笑,不是婆子的闲谈,而是一种……抑扬顿挫、带着韵律的讲述声。
苏全脚步顿了顿,侧耳细听。
“……却说那凌云夜探王府,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正寻到书房外,忽闻女子啜泣之声,凄凄切切,如杜鹃啼血……”
这声音清朗悦耳,是个少年郎。讲的是什么?夜探王府?飞檐走壁?
苏全心中好奇,脚步不知不觉拐了个弯,朝声音来处走去。
绕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听雨轩庭院中央的小亭里,坐着十来个人。丫鬟、小厮、婆子,都搬着小板凳围坐,个个仰着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亭中一人。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厮,穿着听雨轩统一的青色短打,手里拿着块醒木,正说到精彩处。他面前的小几上摊着些纸页,但更多时候他是脱稿而讲,眼神灵动,手势比划,将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凌云心中不忍,轻轻推开窗缝。只见屋内烛光昏黄,一少女被缚在椅上,泪痕满面,正是白日里在街上偶遇的那位卖身葬父的姑娘。旁边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一个锦衣公子摇着扇子,嘿嘿冷笑:‘小娘子,从了本少爷,保你锦衣玉食……’”
苏全不知不觉停在竹林边,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他今年四十有五,在商场摸爬滚打半辈子,什么话本戏文没听过?可这般生动、这般扣人心弦的故事,却是头一遭。
尤其那“凌云”二字——让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游侠列传,想起那些仗剑走天涯的豪情。这些年打理生意,终日与银钱账目打交道,骨子里那点热血,早被磨得差不多了。
可此刻,听着这故事,竟有些心潮澎湃。
亭中,知书讲到凌云破窗而入,一剑挑开绳索,将那少女护在身后。锦衣公子大怒,唤家丁围攻。凌云剑法如虹,在狭窄屋内辗转腾挪,一人对五人,竟不落下风。
“好!”底下有个小丫鬟忍不住叫出声,随即捂住嘴,脸红了。
众人轻笑,却都眼睛发亮,等着下文。
苏全也下意识屏住呼吸。他知道这只是故事,可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凌云能救出那姑娘吗?会不会受伤?王府守卫森严,他怎么脱身?
知书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啊——”众人发出失望的叹息。
朱槿最是心急:“知书!你就再多讲一点!凌云到底逃出去没有?”
知书笑着摇头:“后面的,小姐还没写呢。”
众人又是哀叹,却也只能作罢。白芷起身招呼:“好了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小姐说了,故事每日只听一回,多了耽误正事。”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散去。有的去厨房帮忙,有的回房做针线,有的去后院打理花草。小亭里很快只剩下知书一人,正小心整理那些纸页。
苏全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竟在这站了一刻钟。
他摇头失笑,整了整衣裳,转身往外院书房去。可脚步虽往前,心思还留在那小亭里。那故事,那人物,那情节……真是小姐写的?
书房里,赵嬷嬷已在等候。
“苏管事来了。”赵嬷嬷笑着迎上来,“小姐在午歇,吩咐老奴先听您汇报。等小姐醒了,若有要事再转达。”
这是惯例。苏全点头,打开账本匣子,开始逐项汇报。
“……城东绸缎庄上月盈利三百二十两,比前月增了两成。新来的掌柜是个能干的,从江南进了一批‘云雾纱’,正赶上京城夫人小姐们做夏衣,卖得极好。”
“南郊田庄的早稻已收,亩产比去年多了半成。庄头说用了新法子育秧,是小姐之前给的农书上写的,果然管用。”
“西街那间书铺稍差些,只盈余八十两。不过掌柜的说,近来有些书生常来打听‘新奇话本’,问咱们能不能进些不一样的……”
苏全一项项说着,赵嬷嬷认真听着,偶尔问两句细节。
汇报完正事,苏全合上账本,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嬷嬷,方才我在外头,听见院里有人说书……讲的是个侠客的故事,甚是精彩。不知是哪本古籍?老朽也想寻来看看。”
赵嬷嬷眼神微动,面上笑容不变:“那是小姐闲来无事写的小玩意儿,给院子里的人解闷的,不值一提。”
“小姐写的?”苏全眼睛一亮,“小姐竟有这般才华?老朽听着,那故事环环相扣,人物鲜活,比市面上那些话本强多了。”
“小姐就是随手写写。”赵嬷嬷含糊道,“苏管事莫要外传,免得惹人闲话。闺阁女子写这些,总是不太妥当。”
苏全连连点头:“老朽明白,明白。”
话虽这么说,他心中却翻腾起来。
他跟了苏家两代人,看着静姝从小长大。知道小姐聪明,知道小姐爱读书,可写故事?还写得这么好?
他想起刚才听到的情节——那凌云救美,不只是打斗精彩,更有侠义之心。锦衣公子欺压百姓,凌云仗剑而出,这不正是话本里最受欢迎的路子?
而且小姐显然懂些江湖事。那飞檐走壁的描写,那剑法招式的命名,都像模像样。莫非……是从侯爷那里听来的?
苏全心思活络起来。
他打理书铺多年,深知如今市面上话本的行情。才子佳人已泛滥,志怪神魔也俗套,唯独侠义故事,因为难写——写浅了没味道,写深了容易犯忌讳——所以好的极少。
若小姐这故事能刻印成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下去了。
但他也知道分寸。赵嬷嬷说得对,闺阁女子写这些,传出去名声不好。且侯爷不在京中,更需谨慎。
“嬷嬷,”苏全斟酌着词句,“老朽只是觉得……小姐这故事实在精彩。若只是院子里的人听听,未免可惜。您看……能不能问问小姐,若小姐愿意,老朽可以找可靠的人,悄悄刻印几本,就在咱们自家书铺里卖,不署名,谁也不知道作者是谁。”
赵嬷嬷沉吟片刻:“这……老奴做不了主,得问小姐。”
“那是自然。”苏全忙道,“老朽就是提个想法。成与不成,全听小姐的。”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白芷端着茶进来:“苏管事,嬷嬷,小姐醒了,请二位过去。”
苏全和赵嬷嬷起身,随着白芷往内院走。
穿过月亮门,眼前是熟悉的听雨轩庭院。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洒下,在地上投出斑驳光影。小亭空着,石桌上还放着知书那叠稿纸,用镇纸压着,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苏全目光扫过,心中又是一动。
若真能刻印成书……
他摇摇头,压下这个念头。先汇报正事要紧。
正房里,静姝已坐在窗边榻上。她穿着家常的淡青色襦裙,头发松松绾着,看起来刚睡醒,眼神还有些惺忪。
“小姐。”苏全恭敬行礼。
“苏叔来了,坐。”静姝温声道,示意白芷上茶。
苏全在下首坐了,又将产业情况简要复述一遍。静姝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都是关键所在——哪项支出多了,哪个掌柜表现如何,哪种货品畅销。
苏全一一作答,心中暗暗惊讶。小姐虽深居简出,但对生意上的事门儿清。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给出的指示也合情合理。
难怪夫人临终前将产业全数交给小姐,那时小姐才五岁,好多人私下说夫人糊涂。如今看来,夫人才是真知灼见。
汇报完毕,静姝点点头:“辛苦苏叔了。就按您说的办,绸缎庄那边可以再进些轻薄料子,马上入伏了,应该好卖。书铺……既然书生们想要新奇话本,您看着进些就是,但要注意内容,莫要惹麻烦。”
“老朽明白。”苏全应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小姐,老朽方才……听见院里人说书。”
静姝抬眼看他,眼神平静:“哦,是知书在讲我写的故事。给院子里的人解闷罢了。”
“小姐写得好。”苏全由衷道,“老朽听了片刻,就被吸引住了。那凌云侠肝义胆,武艺高强,正是百姓爱听的。”
静姝微微一笑:“随手写的,不值一提。”
“小姐过谦了。”苏全鼓起勇气,“老朽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叔请说。”
“如今市面上的话本,好的不多。小姐这故事若只是自娱自乐,未免可惜。老朽想……若小姐愿意,可以悄悄刻印成书,放在咱们自家书铺里卖。不署名,谁也不知道作者。一来可以让更多人看到好故事,二来……也能给书铺添些进项。”
他说得小心翼翼,说完便低下头,等着静姝的反应。
静姝沉默片刻。
她写《江湖客》,最初只是为了解闷,为了给听雨轩众人一点娱乐。后来看到大家那么喜欢,心中也有成就感。但她从未想过要对外传播。
一来她社恐,不愿惹人注意。二来这时代对女子写书本就偏见,写话本更是“不务正业”。三来……这故事毕竟是“借”来的,虽然做了改编,但总觉得心虚。
可苏全的建议,也有道理。
听雨轩的产业需要经营,书铺生意一般,若能靠这话本打开局面,也是好事。而且不署名,谁也不知道是她写的,应该不会惹麻烦。
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想,若这故事真能流传出去,让更多人看到,是不是也算一种……存在的证明?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以另一种方式留下痕迹。
“苏叔觉得,这故事真有人买?”她问。
苏全眼睛一亮:“有!肯定有!老朽打理书铺这么多年,知道如今读者爱看什么。才子佳人看腻了,志怪神魔看烦了,就缺这种侠义故事。小姐写得又精彩,只要刻印出来,定能卖得好。”
静姝沉吟。
“小姐若担心,”苏全补充道,“可以先刻印一小批试试水。卖得好再印,卖不好就停,损失也不大。刻印的人老朽来找,绝对可靠,不会泄露半个字。”
静姝看着苏全眼中热切的光,终于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不过有几条——第一,绝不署名;第二,刻印的人要绝对可靠;第三,只在咱们自家书铺卖,不往别处铺货;第四,收益单独记账,不要和别的产业混了。”
苏全大喜:“老朽明白!小姐放心,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静姝又嘱咐几句细节,便让苏全退下了。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静姝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方小亭。
《江湖客》要刻印成书了。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心中有些忐忑,有些不安,但也有隐隐的期待。
若这故事真能流传出去,被人喜欢……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
顺其自然吧。
反正她是躲在幕后的,没人知道作者是谁。
就当是……给这个无聊的世界,添一点有趣的色彩。
窗外竹影摇曳,清风徐来。
静姝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或许,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