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泽离京的第三日,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听雨轩书房内,静姝独自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青鱼玉佩。玉佩触手温润,边缘已被她这三日来反复摩挲得愈发光滑。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进来,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本该是宁静祥和的模样。
然而她的心却悬着。
这种悬空感从父亲离京那日便开始了,像是一根细线吊着千钧重物,不知何时会断裂。这三日,她夜里睡得极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白日里看书也常走神,总是不自觉地侧耳倾听院外的动静。
“小姐,该用早膳了。”白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碟新做的桂花糕和一盏牛乳放在桌上。
静姝回过神,点了点头,却没什么胃口。她端起牛乳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却没能抚平心头的不安。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那声音隔着层层竹林和围墙,原本应该很微弱,但静姝此刻的耳朵却异常敏锐。她听出是侯府外院的方向,似乎有好几拨人在走动、说话,声音杂沓,隐约还能听到管事嬷嬷拔高了嗓门的吩咐声。
“外院今日有什么事?”静姝放下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道。
白芷侧耳听了听,摇头道:“奴婢也不知。许是各房领月例?或是老夫人那儿有什么吩咐?这几日外院确实比往日热闹些,二房、三房那边常有人进出。”
静姝的指尖猛地收紧,青鱼玉佩硌在掌心,带来轻微的痛感。
父亲才离京三日。
仅仅三日,侯府内的气氛就已经开始微妙地变化了。那些平日里被父亲威严压着的暗流,那些觊觎的目光、蠢蠢欲动的心思,现在恐怕正借着这个机会悄然浮出水面。
她想起父亲离京前夜,曾私下对她说过的话:“姝儿,爹爹这一去,府里有些人怕是会坐不住。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先保住自己。听雨轩是你的地盘,守好它。”
守好它。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上。
静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当再次睁开时,眼中那些不安与彷徨已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断。
依赖父亲的时光已经结束。现在,她是听雨轩唯一的主人,是这方天地里十余口人的倚仗。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风雨来临,必须主动筑起防线。
“白芷,”她站起身,声音平稳而清晰,“去请赵嬷嬷过来。另外,让影一统领在书房外候着,我有要事吩咐。”
白芷见她神色郑重,不敢怠慢,连忙应声退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赵嬷嬷匆匆赶来,影一则如往常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的阴影处,若非特意寻找,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静姝让白芷关上书房的门,又检查了窗户是否关严,这才走到书案后坐下。她目光扫过面前三人——赵嬷嬷是母亲留下的老人,历经两代主子,对侯府内情最是了解;白芷是内院总管,心思细腻,行事稳妥;影一则是父亲留下的武力保障,忠诚毋庸置疑。
这三人,便是她在听雨轩最核心的支柱。
“今日请三位过来,是有要事相商。”静姝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父亲离京,归期未定。这些日子,侯府内外恐不会太平。”
赵嬷嬷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色:“老奴也正担心这个。今早去大厨房取食材时,就听见几个婆子在嚼舌根,说什么侯爷这一去,府里怕是要变天。还有人暗地里议论,说大小姐这些年深居简出,如今侯爷不在,怕是……”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静姝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旁人说什么,我们管不着。但听雨轩该如何自处,必须有个章程。”
她顿了顿,目光依次看过三人,缓缓说出思虑已久的决定:
“从今日起,听雨轩上下,需严守‘三不原则’。”
“第一,不主动接触外院。”静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除非必要,听雨轩所有人不得随意踏出内院范围。日常采买由达理统一负责,每三日一次,列出清单,快去快回,不在外逗留。与外院的文书往来、物品交接,一律通过固定渠道,由白芷和朱槿统一处理,避免多人接触,留下话柄。”
“第二,不参与府内纷争。”她看向赵嬷嬷,“无论各房之间有什么龃龉,无论老夫人或夫人那里有什么吩咐,只要不直接涉及听雨轩安危,我们一概不掺和。若有人上门试探、拉拢或挑拨,一律以‘小姐需静养,不便见客’为由推拒。推拒不了的,便装傻充愣,绝不表态。”
赵嬷嬷连连点头:“老奴明白。这些年府里那些弯弯绕绕,老奴见得多了。不掺和是最好的法子。”
“第三,”静姝的声音更沉了几分,“不暴露听雨轩异动。”
她看向影一:“影统领,父亲离京前将听雨轩安危托付于你。我要你做的,不仅是防御外敌,更要严密监控听雨轩内部。从今日起,所有人员出入必须有记录,夜间加强巡查。特别是——”
她顿了顿,说出最关键的决定:“我们要正式开始修炼云隐派的功法,此事必须绝对保密。修炼场所设在内院西侧那处闲置的厢房,我已让砚台改造过,隔音效果尚可。修炼时间定在每日寅时末到辰时初,那时天刚蒙蒙亮,府中大多数人尚未起身,最为隐蔽。”
影一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遵命。已按侯爷吩咐,挑选了四名暗卫专司听雨轩警戒,他们皆立过血誓,忠诚无虞。修炼期间,属下会亲自带人在外围布防,确保无人窥探。”
静姝点了点头,又看向白芷和赵嬷嬷:“内院众人的修炼,由你们二人负责组织。白芷,你心思细,负责记录每人进度,监督每日修炼出勤。赵嬷嬷,你威望高,负责提点众人,务必让他们明白此事关乎生死,绝不可外泄。”
她取出一本薄册子,那是她这几日抽空整理的《玄元养气诀》入门精要和《惊鸿步》基础步法图解。
“这是初步的修炼内容。玄元养气诀重在打根基,所有人都要从头练起,不可贪快。惊鸿步是保命之法,更要勤加练习。”静姝将册子交给白芷,“三日后正式开炼。这三日,你们要做好准备,该交代的交代清楚,该安排的安排好。”
白芷双手接过册子,郑重道:“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办妥。”
赵嬷嬷却有些犹豫:“小姐,所有人一起修炼,动静会不会太大?而且那些小丫鬟、粗使婆子,年纪、资质各不相同,怕是……”
“正因如此,才更要一起练。”静姝打断她,目光坚定,“听雨轩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只有我们几个核心的人变强,其余人仍是弱不禁风,那便有了破绽。况且——”
她看向窗外,声音轻了些许:“父亲归期未定,这半年里,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多一分自保的能力,便多一分生机。哪怕只能学会躲闪逃跑,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实在,赵嬷嬷不再反对,只是眼中忧色更重。
静姝何尝不知她的担忧。一次性让整个听雨轩十余口人开始修炼武学,这放在任何高门大户都是惊世骇俗的事。若是传出去,必定引来无数猜疑和祸端。
但她也别无选择。
父亲留下的暗卫再强,终究人数有限,不可能时时刻刻护住每一个人。靖王府的觊觎、府内的暗流,这些威胁不会因为她们龟缩不出就自动消失。唯有让每个人都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才能在危机来临时,多一线生机。
“此事关乎重大,”静姝最后说道,目光扫过三人,“在听雨轩内,我们是主仆,更是生死与共的同伴。今日所说的一切,出得此门,便忘在肚子里。若有谁不慎泄露——”
她没说完,但未尽之意已让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重。
影一第一个开口:“属下以性命立誓。”
白芷和赵嬷嬷也连忙表态。
静姝点了点头,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书房内重新恢复安静,她却没急着起身,而是重新坐回窗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三不原则,全员修炼。
这是她在父亲离京后,为听雨轩定下的生存策略。看似保守,实则是在积蓄力量。不接触、不参与、不暴露,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与外界的摩擦,避免过早成为靶子。而暗中修炼,则是为了在必要时,拥有反抗或逃离的能力。
她不知道这样做够不够,不知道这半年里究竟会有怎样的风雨等着她。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指尖再次摩挲着那枚青鱼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这一次,心中那份悬空感似乎减轻了些许。
因为她终于从被动的不安,转向了主动的准备。
窗外,侯府外院的喧哗声不知何时已经平息。听雨轩内,竹叶沙沙作响,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宁静。
但静姝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今日起,听雨轩将进入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表面上看,这里依旧是那个与世无争、只知静养的大小姐居所。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将开始一场悄无声息的蜕变。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玉佩仔细收进怀中。
三日后,一切正式开始。
而在此之前,她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思量、需要安排。修炼的进度如何把控?若有人资质太差始终无法入门该怎么办?若是修炼过程中出现意外受伤又该如何遮掩?
这些具体的问题,都需要她这个做主子的一一考虑周全。
静姝揉了揉眉心,重新摊开纸笔。
既然决定了要走这条路,那就要走得稳、走得隐。父亲离京的这半年,她要让听雨轩变成一根扎手的刺——看似柔软,谁若真想伸手来捏,必会被扎得满手是血。
笔尖落在纸上,开始逐一列出接下来需要注意的细节。
阳光从东窗慢慢移到中天,书房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缓慢而坚定,像极了某种蓄力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