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安远侯府层层浸染。白日里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此刻都化作了深浅不一的黑色剪影,唯有零星几处院落还亮着灯火,像是漂浮在幽暗海面上的孤舟。
林承泽的外书房,便是其中一盏。
这里不似听雨轩的清雅静谧,充满了属于男性的、刚硬冷肃的气息。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兵法典籍、舆图志略以及各地军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墨、硝石以及皮革混合的味道。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着还未批阅完的文书,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跳跃着稳定的火苗,将林承泽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刚处理完几封来自西北边关的紧急军报,指间还残留着朱砂墨的痕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他靠向椅背,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窗外听雨轩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静谧,他的姝儿应该已经安睡了。想到女儿日渐安稳的睡颜,他紧绷的嘴角才几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便被打破。
书房内烛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并非风吹,而是一道几乎融入阴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案前丈许之地。来人全身笼罩在不起眼的灰黑色劲装中,脸上覆着半张毫无纹饰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无波、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睛。他单膝跪地,垂首行礼,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正是林承泽麾下暗卫之首,影一。
“主上。”影一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细微的涟漪。
林承泽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疲惫瞬间被锐利所取代。他并未感到意外,影一此时现身,必有要事禀报。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起身回话。
“讲。”
影一站起身,依旧微垂着头,语速不快不慢,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属下奉命监察府内动向,尤其关注老夫人院落及王小姐居所。今日申时三刻至酉时正,王小姐于老夫人房中逗留。其间,屏退左右,二人密谈。”
林承泽眼神微凝,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了一下。他就知道,白日里在他这里吃了闭门羹,那对姨侄绝不会善罢甘休。
影一继续汇报,声音依旧平稳,但所述内容却带着阴冷的毒刺:“密谈内容,主要涉及大小姐。王小姐多次提及大小姐‘病情反复’,‘性情孤拐,不敬尊长’,并言道……”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复述那些污言秽语时,都感到一丝不适,“……言道,大小姐自苏夫人去后便一病不起,如今又需隔绝静养,恐是……命格有异,硬克至亲,且自身福薄,恐难将养成人。”
“命硬克母,体弱难养”。
这八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承泽的耳膜,瞬间贯穿他的心脏!
“砰!”
一声闷响,林承泽握紧的拳头重重砸在坚硬的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一阵乱颤,砚台里的墨汁也漾出了涟漪。他额角青筋暴起,胸腔剧烈起伏,那双惯常在沙场上洞察秋毫的眼眸,此刻燃起了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将这书房焚烧殆尽!
好恶毒的心思!好阴损的手段!
对一个刚刚失去母亲、年仅五岁、且确实体弱多病的稚童,竟用如此诛心之言!这已不仅仅是内宅妇人的争风吃醋或权力倾轧,这是要彻底毁了他女儿的名声,将她钉在“不祥”的耻辱柱上,让她即便活着,也永远抬不起头,甚至影响到未来的婚嫁前程!若这流言坐实,姝儿在这侯府,在这世道,将再无立锥之地!
王氏!还有他那看似糊涂、实则纵容甚至可能参与其中的母亲!
狂怒如同岩浆在他体内奔涌,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个搬弄是非、心如蛇蝎的王婉如拖出来军法处置!将他那偏听偏信的母亲……他死死咬住牙关,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不能冲动。
他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尚能冷静布局,此刻更不能因愤怒而自乱阵脚。王氏一介女流,敢如此肆无忌惮,背后未必没有其他人的怂恿或默许。这流言如今只是在母亲房中密谈,尚未完全散布出去,但既然起了这个头,便绝不会仅限于此。
他深吸了几口气,那气息冰冷,带着书房里特有的墨与硝石的味道,强行将翻腾的怒火压回心底深处,转化为更沉、更冷的杀意。
他抬起眼,看向如同雕塑般静立等待命令的影一,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扭曲:
“她们……还说了什么?除了这些污蔑姝儿的话,可还有提及其他?或者,府中还有何人,与她们有过接触?”
影一垂首:“回主上,密谈中,王小姐曾暗示,侯府不可无当家主母,提及自身‘愿代为分忧,照料表小姐’。老夫人未明确应允,但亦未斥责。此外,今日午后,老夫人院中的管事钱嬷嬷,曾与二房夫人跟前的得力婆子,在花园假山后短暂交谈,内容不详,但时机巧合。”
二房!
林承泽眼中寒光更盛。果然,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他那好二弟和弟媳,看来也对这侯府的中馈大权,或者别的什么,动了心思。
他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他自己沉重的心跳。愤怒依旧在胸腔里灼烧,但思维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缜密。
“影一。”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冷,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属下在。”
“盯紧她们。”林承泽一字一顿,命令清晰如刀,“王氏,老夫人院中所有得力之人,还有二房那边,凡有异动者,一并监视。我要知道,这流言她们准备何时散播,通过何种渠道,还有……究竟还有谁,参与其中。”
他要的,不是阻止一次流言,而是要将这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网络,连根拔起!
“是。”影一毫无迟疑地领命。
“另外,”林承泽补充道,“增派人手,暗中护卫听雨轩。我要那里固若金汤,连一只不该出现的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属下明白。”
影一再次行礼,身形一晃,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书房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林承泽独自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背脊挺得笔直,在跳动的烛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重的影子。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黑暗,看清那些隐藏在笑脸下的魑魅魍魉。
他原本以为,只要将姝儿护在听雨轩内,隔绝外人打扰,便能保她安宁。现在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内宅的阴毒手段,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它们不需要刀光剑影,只需要几句轻飘飘的恶语,便能杀人于无形。
物理的屏障或许能阻挡脚步,却阻挡不了恶意的流淌。
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被动的防守。
他必须为女儿,建立一张更直接、更主动、能够触及府内每个角落的防护网。这张网,要能提前洞察危机,要能扼杀威胁于萌芽,要能确保任何针对他女儿的恶意,都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夜色深沉,侯爷书房内的灯火,久久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