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灵堂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尚未来得及从肺叶中完全驱散,另一重更直接、更汹涌的恐惧,便已张开了黏稠的网,等候在侧厅的入口。
林承泽本欲抱着静姝直接穿过回廊返回听雨轩,那里是他的地盘,是他为女儿圈定的安全区。然而,刚走出正厅没几步,便被一位笑容满面、眼底却藏着精明的管事妈妈拦住了去路。
“侯爷留步,”妈妈福了一礼,声音带着刻意的恭谨,“几位老夫人、太太和小姐们心里挂念大小姐得紧,都在侧厅备了茶点,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亲眼见见大小姐,宽慰几句,也是全了亲戚间的情分。老夫人也在里头呢。”
林承泽眉头瞬间拧紧,一股烦躁涌上心头。他厌恶这些虚与委蛇的应酬,尤其是在亡妻头七之日,更厌恶这些人将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脆弱不堪的女儿身上。他下意识地想拒绝,话未出口,却感觉到怀里的小身子猛地一僵。
静姝的呼吸在听到“几位老夫人、太太和小姐们”时,就已骤然停滞了一瞬。
很多人!陌生的!要见我!
社恐的警报在她脑中拉响,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比在灵堂更甚!灵堂至少还有仪式感带来的距离,而“见面”、“宽慰”意味着近距离接触,意味着要被无数双眼睛审视,要被无数张陌生的嘴问候,要被迫做出反应!
她不要!
林承泽低头,看见女儿原本因仪式劳累而略显疲惫的小脸,在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初雪般惨白。她那双总是带着怯意和茫然的眸子,此刻盈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死死地攥住了他前襟的衣料,细小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拼命地、试图将自己整个儿缩起来,将滚烫的小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个即将面对的恐怖世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单薄衣衫下,小小的身体正在微不可查地、却无法控制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瑟缩的叶子。
这不再是悲伤过度,这是……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让他心脏揪紧、阵阵刺痛的惊惧。
“姝儿……”他刚想安抚。
侧厅的门帘已被丫鬟打起。
一股混合着各种脂粉、熏香、茶点甜腻气息的热浪,夹杂着嗡嗡的、属于众多女眷的交谈声,扑面而来。
视线所及,侧厅内或坐或站,足有十几位穿着各色素净衣裙的女眷。年长的、年轻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好奇、同情、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衡量。她们像是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包围圈,而她和父亲,就是被围观的焦点。
“哎呀,这就是姝姐儿吧?可怜见的,瘦成这样……”
“快让婶娘瞧瞧,这小模样,真是像极了清婉妹妹……”
“侯爷,您快把孩子放下来,让我们好好看看,这孩子遭了大罪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蜜蜂,争先恐后地钻进静姝的耳朵。每一道声音都像一根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那些试图伸过来抚摸她的手,那些靠近的、带着各种香气的身影,在她感知里都化作了张牙舞爪的怪物,要将她吞噬。
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更紧地蜷缩,将脸死死埋在父亲颈侧,仿佛那里是唯一的防空洞。身体的颤抖愈发明显,连细软的头发丝似乎都在传递着她的恐惧与抗拒。她攥着父亲衣襟的手,冰凉的,沁出了冷汗。
林承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女儿的反应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在那位自称“婶娘”的妇人手即将碰到静姝后背的瞬间,他猛地一个侧身,用自己宽阔的肩背完全挡住了那只手,也隔绝了大部分投来的视线。
“够了!”
他低喝一声,声音并不算高昂,却带着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那是在战场上淬炼出的杀气,即使刻意收敛,也足以让这暖香融融的侧厅温度骤降。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所有人都被侯爷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留情的怒意震慑住了。
林承泽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在场每一张或惊愕或尴尬的脸,最后落在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的老夫人身上。
“母亲,”他的声音冷硬,“姝儿年纪小,经此大变,心神受损,受不得任何惊扰。李太医再三叮嘱需绝对静养,不宜见客,更不宜被如此围观的‘关怀’。”
他刻意加重了“围观”和“关怀”两个字,带着明显的讥讽。
“可是泽儿,大家也是一片好心……”老夫人试图缓和气氛。
“好心?”林承泽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若真是好心,便该让她安静休养!而不是在她母亲头七之日,将她当作稀罕物般品头论足!”
这话说得极重,几个脸皮薄的女眷已经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林承泽不再看任何人,他调整了一下怀抱的姿势,将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女儿更紧、更稳地护在胸前,仿佛要用自己的身躯为她筑起一座堡垒。
“本侯带姝儿回去休息。今日,以及日后,若无本侯允许,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听雨轩清净!”
他掷地有声地留下这句话,不再理会身后一片死寂和各异的神色,抱着静姝,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女儿濒临崩溃的地方。
步伐又快又稳,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决绝。
穿过一道道门廊,将那些令人窒息的喧嚣和目光远远甩在身后。直到听雨轩那熟悉的、带着药香和草木清气的空气重新将二人包裹,林承泽才感觉到怀里那剧烈颤抖的小身子,渐渐平息下来。
他走进内室,小心地将静姝放在床上。她没有立刻松开攥着他衣襟的手,小脸依旧埋着,只有细细的、压抑的抽气声传来,像是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林承泽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他就这样坐在床边,任由女儿抓着他的衣角,那小小的、冰凉的指尖,仿佛直接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她微微发抖的、单薄脆弱的背影,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她在侧厅时那惨白的脸色、盈满恐惧的双眼,以及那无法控制的颤抖。
一个念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坚定——
必须给女儿一个绝对安静、无人可以打扰的环境!
不仅仅是物理空间,更要有一道无形的、由他亲自立下的规矩和屏障,将所有的试探、所有的“关怀”、所有的喧嚣,都彻底隔绝在外。
他的姝儿,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密不透风的堡垒。
而他,就是这座堡垒最坚固的基石,和最无情的守卫。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盖在女儿依旧冰凉的小手上,试图传递一丝暖意和力量。
“睡吧,”他低声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与温柔,“以后,不会再有人这样围着你了。”
“爹爹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