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间的“食光之约”如同一条温暖而牢固的丝线,将林承泽与听雨轩紧密地绑定在一起。每日傍晚,听雨轩那温馨的灯火、精致的菜肴、以及女儿沉静却透着依赖的陪伴,成了林承泽卸下所有铠甲后最熨帖的慰藉。他甚至习惯了在踏入听雨轩前,便将朝堂的纷扰与侯府的琐事暂且抛在脑后,只做一个纯粹的父亲。
这份过于鲜明、过于固定的偏爱,如同平静湖面上投下的巨石,终究在侯府内激起了不容忽视的涟漪。尤其是在注重规矩、讲究“阖家团圆”表象的老夫人那里。
这日午后,静姝正歪在窗边的懒人榻上,就着柔和的光线翻阅一本前朝杂记,手边矮几上固定位置放着一杯温热的茉莉香片和一碟紫苏新制的杏仁酥。室内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听雨轩院门口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白芷从外间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轻声禀报道:“小姐,老夫人身边的翡翠姐姐来了,说是奉老夫人之命,请您去正院参加今晚的家宴。”
家宴?
静姝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正院那宽敞却显得空旷压抑的花厅,雕梁画栋间透着陈腐的规矩气息。想象着那张巨大的圆桌旁,可能会坐着的、面容模糊却目光各异的所谓“家人”——那位对她客气疏离、眼底却藏着算计的继母柳氏,几位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姨娘,还有那些她几乎从未接触过的、同父异母的弟妹……
人声,嘈杂声,探究的目光,虚伪的寒暄,刻意的关怀,或许还有暗藏机锋的言语……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如同最尖锐的警报,瞬间在她脑海中拉响!
社恐的本能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让她几乎是立刻感到了生理性的不适。心脏微微收紧,呼吸变得有些滞涩,一种想要立刻蜷缩起来、躲进最安全角落的冲动难以抑制。她厌恶那种被众多视线聚焦的感觉,厌恶需要调动心神去应对不必要的社交,更厌恶那种身处人群却倍感孤独的窒息感。
她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白了几分,原本放松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绷紧。她没有抬头,只是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了侍立在一旁的赵嬷嬷身上。
无需言语,甚至无需一个明确的眼神。
多年主仆的默契,让赵嬷嬷立刻领会了静姝无声的指令和那瞬间流露出的、极其细微的抗拒与不安。那是小姐极度不适时的表现。
赵嬷嬷心中了然,同时也涌起一股护主的坚定。她冲静姝微微颔首,示意“老奴明白,小姐放心”,随即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瞬间挂上了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恭敬与为难的神情,转身迎了出去。
静姝轻轻合上书,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自己微蹙的眉头,耳朵却留意着院门口的动静。
院门处,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翡翠正等在那里。她穿着体面的水绿色比甲,脸上带着惯常的、属于得脸大丫鬟的矜持笑容,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赵嬷嬷。”翡翠见出来的是她,笑容不变,“老夫人惦记着大小姐,今日府里得了些新鲜的江鱼,特意设了家宴,请大小姐过去一同用膳,也热闹热闹。”
赵嬷嬷脸上堆起万分为难的笑容,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唉声叹气地开口:“翡翠姑娘,劳您亲自跑一趟,真是罪过。也请代我们小姐叩谢老夫人慈爱惦念,大小姐心中真是感激不尽。”
她先是将姿态放得极低,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充满了真切的忧虑:“只是……唉,不瞒姑娘说,小姐近来的身子,您是知道的,好不容易才在紫苏那丫头的精心调养下,胃口开了些许,能安稳进些饮食。紫苏那丫头,是严格按照先夫人留下的那些饮食手札,一样一样试了又试,才定下如今这几样小姐能用、且用了舒坦的菜式。这饮食啊,最是紧要,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她抬眼看着翡翠,眼神恳切,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说什么关乎性命的机密:“小姐这身子骨,刚刚有起色,实在是经不起半点折腾。若是贸然更换了饮食,或是用了些性寒、性烈、或是与平日调养相冲的食材,只怕……只怕于病情大为不利,前功尽弃啊!这其中的风险,老奴们实在是……不敢冒,也冒不起这个险啊!”
她一番话,情真意切,滴水不漏。句句不离小姐“病弱”的身体,字字紧扣“先夫人手札”和“紫苏精心调养”的独特性与必要性,将拒绝的理由拔高到了“关乎性命安危”的高度。既全了老夫人的面子,表达了感激,又堵死了对方任何以“孝道”或“阖家团圆”为名的强求。
翡翠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她自然是知道这位大小姐“体弱”的,却没想到会被用如此郑重其事的理由挡回来。她试图再劝:“嬷嬷言重了,不过是家常便饭,老夫人特意吩咐了厨房,定会顾及大小姐的口味……”
赵嬷嬷立刻摇头,脸上的为难之色更重,几乎要老泪纵横:“姑娘的好意老奴心领了。可这……这病中调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实在是……不敢啊!若是小姐因此再有反复,莫说老奴担待不起,便是侯爷那里……唉!”她适时地抬出了林承泽,虽未明言,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分量,翡翠自然掂量得清。
话已至此,再强求便是罔顾大小姐的“性命安危”了。翡翠看着赵嬷嬷那副油盐不进、只忠心护主的模样,也知道今日是请不动人了。她心中悻悻,面上却还得维持着体面:“既如此,那奴婢便回去禀明老夫人。还请嬷嬷转告大小姐,好生将养。”
“一定一定!多谢姑娘体谅!”赵嬷嬷连连道谢,恭敬地将翡翠送出了院门。
院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
赵嬷嬷回到内院,对着静姝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已经处理妥当。
静姝紧绷的肩颈这才缓缓松弛下来,轻轻吁出了一口气。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她重新拿起书,却发现自己刚才看的内容,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林承泽耳中。他刚从衙门回来,正准备更衣后便去听雨轩,长随便低声禀报了此事。
林承泽解官袍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立刻蹙了起来。他并非不知后宅这些弯弯绕绕,母亲突然召静姝去家宴,未必是真有多惦念,更多恐怕是对他每日流连听雨轩的一种不满,或是想彰显她作为祖母的权威。
若是以前,他或许会劝静姝偶尔去露个面,全了礼数。但现在不同了。他亲眼见证了女儿在听雨轩是如何一点点好起来的,是如何在那种绝对安宁、不受打扰的环境里,脸色日渐红润,眼神日渐安宁。他也习惯了每晚与女儿安静用膳的温馨,那对他而言是无可替代的放松。
任何可能打破这份宁静、让女儿感到不适的因素,都让他本能地警惕和排斥。
尤其是,赵嬷嬷那番“关乎性命”的说辞,虽是为了推脱,却也并非全然夸大。姝儿的饮食调理,确实至关重要。
他没有丝毫犹豫,官袍也未换,直接转身,大步朝着老夫人的正院走去。
正院里,老夫人正因翡翠带回的消息而面色不虞,手中捻着的佛珠都比平日快了几分。见儿子沉着脸进来,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林承泽却先开口了,语气是罕见的、不容置疑的坚决,没有任何迂回:
“母亲,以后正院的宴席,就不必叫姝儿了。”
老夫人一怔,没想到儿子如此直接。
林承泽继续道,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她的饮食,是苏清婉留下的手札所定,由紫苏专门负责,关乎她性命根本,不能有丝毫差池。外面的东西,一概不能乱吃。以后她的饭食,都在听雨轩用。”
他没有提及任何社交、礼数,直接将问题核心锁定在“性命安危”上。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反驳,也不敢承担责任的最高理由。
老夫人张了张嘴,看着儿子那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护犊般冷厉的眼神,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手中的佛珠捻得更快了。
林承泽说完,微微躬身:“儿子还要去查看姝儿今日的用药,先行告退。”
他转身离开,步伐坚定。
这道无声的壁垒,由静姝的“病弱”为砖,由赵嬷嬷的机辩为泥,最终由林承泽毫不动摇的维护为顶,就此牢牢筑成。
从此,侯府内任何试图将林静姝拉入世俗社交与家族规矩的力量,都将在这道壁垒前,撞得头破血流,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