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光,淡薄而矜贵,透过听雨轩书房那层糊着软烟罗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打碎了一地的琉璃。空气里浮动着墨香、纸香,以及炭盆中银霜炭燃烧时散发的、极淡的松木气息,温暖、干燥,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冬日固有的那一丝潮冷。
林静姝蜷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搭着一条柔软厚实的绒毯,整个人几乎要陷进那堆柔软的靠垫里。她手中捧着一卷并非此世所有的书籍——那是她刚从空间图书馆中“取”出的一本关于古代机关巧术与物理原理融合的杂书,纸张泛着奇特的微黄,上面的字迹和插图都带着异域的奇思妙想。
她看得正入神。
书中所载的一种利用水力与齿轮联动,实现自动报时与简单演奏的“水运仪象”简化模型,深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意识完全沉浸在那精妙的杠杆、齿轮与水流控制的推演之中,手指无意识地在绒毯上轻轻划动,模拟着某种结构。
外界的一切——窗外的风声、炭火的哔剥、甚至自身的存在——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开来。这是她作为重度社恐患者,在独处且投入时最舒适、最安然的状态,一种精神上的绝对掌控与自由。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沉浸,被骤然打破。
“——哈哈哈,可不就是!张婆子家那口子,昨日喝多了,竟把自家门槛当成了枕头,抱着睡了一夜!”
“哎呦喂!真真是个老糊涂!今早起来还嚷嚷着腰疼,说是枕头太硬……”
一阵毫无预兆的、粗粝而高亢的说笑声,如同钝器般狠狠凿穿了书房的静谧,蛮横地闯了进来。声音来自院墙之外,显然是几个负责洒扫庭院的粗使婆子,趁着活计间隙,聚在一处偷闲嚼舌,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带着市井特有的、未经修饰的喧哗。
“!”
静姝猛地从书中的齿轮与水流世界里被拽了出来!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整个背脊瞬间绷直,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恶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上。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用力捂住了双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噪音!
不可控的、来自外界的、毫无意义的噪音!
这对常人而言或许只是无伤大雅的背景音,甚至带着些许生活气息,但对于极度依赖静谧环境、对不可控外部刺激异常敏感的静姝来说,这不啻于一场小小的“精神袭击”。它粗暴地打断了她的思绪,破坏了那份完美的掌控感,让她暴露在一种不受欢迎的、充满“他者”气息的干扰之中。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试图用这种方式构筑一个更小的、更坚固的防御壁垒,隔绝那刺耳的声音。心中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不是针对那几个无知的婆子,而是针对这种“被动承受干扰”的处境本身。
好在,那说笑声并未持续太久,或许是管事嬷嬷前来巡视,婆子们很快作鸟兽散,喧哗声如同它出现时一般突兀地消失了。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静姝知道,那份被完美沉浸的心流状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缓缓松开捂着耳朵的手,长长地、带着一丝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喉咙因为刚才下意识的紧张而感到有些干渴。
她掀开绒毯,赤脚踩在温暖的地毯上,走到房间中央的红木圆桌旁,拿起桌上的青玉执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冰凉的玉璧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但端着水杯从圆桌走回榻边的这几步路,却让她莫名感到一种……累赘。
喝完水,她想起刚才书中有一处关于齿轮比例的细节需要对照另一本前朝的《营造法式》笔记。那本笔记,记得是放在书房另一头,靠墙的那个紫檀木书架的中层。
她不得不再次起身,穿过大半个书房,走到书架前,踮起脚,有些费力地将那本厚重的笔记抽了出来。
抱着沉甸甸的书册,从书架走回榻边。
就这么短短两个来回,一种清晰的、因“必要走动”而打断思绪的烦躁感,开始一点点累积起来。
她站定在书房中央,没有再立刻回到榻上,而是第一次,用一种带着审视和批判意味的目光,认真地、仔细地环顾这间她待了近一年的书房。
这里原本是她觉得已经很好的避难所,是父亲给予的温暖壳子。
可现在,她看到了更多。
她看到,茶水桌设在房间中央,而她的主要活动区域(书案、贵妃榻)却分别在两端,这意味着每一次简单的饮水,都需要一次“跨区域”移动。**动线不合理。**
她看到,阅读区、书写区、饮茶区、甚至偶尔摆放绣架的区域,都混杂在这个开放的大空间里,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物理隔断。一旦她在书案前写字,若有丫鬟进来添炭或送点心,哪怕动作再轻,也会不可避免地闯入她的视野和感知范围,形成干扰。**功能隔离不足。**
她更清晰地回忆起刚才那穿透窗棂、毫无阻碍闯入院内、最终抵达她耳膜的婆子说笑声。这院墙,这窗户,在物理隔音上,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缺陷**。
这些不便,在过去近一年的“适应期”和“生存期”里,或许可以被忍耐,可以被忽略。因为那时有更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应对——生存、健康、建立防御、应对阴谋。
但现在,当外部的威胁被初步肃清,当内部的团队已然稳固,当她开始真正追求一种极致的、无需妥协的“舒适”时,这些曾经被忽略的“小问题”,便如同潜藏在华美袍子下的虱子,开始清晰地、不容忽视地啃噬着她的安宁。
她想要的,不是一个仅仅“安全”和“温暖”的居所。
她想要的,是一个真正能隔绝一切外界干扰(无论是恶意的窥探,还是无意的噪音)、满足她所有生活与精神需求、让她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不必要体力消耗与外界交互的——
“终极堡垒。”
这四个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带着无可辩驳的力量,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不是“想要”,而是“必须”。
改造听雨轩,不再只是一个闲暇时的构想,一个可做可不做的计划。
它变成了一种迫切的需求,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对完美舒适区与绝对掌控感的终极追求。
她缓缓走回贵妃榻,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萧瑟却依旧偶有人声传来的庭院,目光沉静,却燃着两簇名为“决心”的幽火。
这方天地,是很好。
但她要它,变得更好。好到,足以承载她未来数十年,所有关于“悠闲躺平”的最极致、最完美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