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绿色的便利店灯光,粘稠得如同陈年的油污,无声地浸染着深夜归来的林羽。
他推开门,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刚从泥潭中跋涉而出。
警局里那句掷地有声的“我以鬼谷传人之名保证,一定亲手抓住那害人女鬼!”的承诺,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灼得他心神不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冷藏柜低沉的嗡鸣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是这片惨绿空间唯一的心跳。
收银台后,店长苍白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拂过胸前那枚流转着深邃黑白色泽的完整阴阳鱼徽记,一块雪白的绒布轻柔地擦拭着,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侍奉一件稀世珍宝。
林羽的进入似乎只引起了他眼角余光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他头也没抬,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穿过幽深的古井,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却又漠不关心的穿透力:
“回来了?”
他擦拭的动作未停,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脸色灰败,印堂发暗……遇上棘手的‘麻烦’了?”
这精准的“看相”让林羽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迅速堆砌起一种近乎刻意的、带着明显讨好的笑容,几步抢到收银台前,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
“店长您真是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他搓着手,语气带着夸张的谄媚,试图用奉承软化对方,
“不过,在您这位坐镇‘夜安’、统御阴阳、万邪辟易的通天人物面前,再大的麻烦那都不叫事儿!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这萤火之光,在您皓月之辉下,简直不值一提……”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店长擦拭徽记的手指是否放缓。
店长擦拭的动作终于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皮,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不再是纯粹的漠然,而是浮起一层清晰的玩味和审视,如同猎鹰锁定了目标,静静地、带着无形的压力,等待着林羽的下文。
这种突如其来的阿谀奉承,在他这里,从来都意味着麻烦。
林羽被这目光看得喉咙发干,后颈的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他硬着头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决定抛出部分真相作为诱饵:
“店长,实不相瞒,”
他声音压低,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我……我今早不是去了趟警局嘛。”
他顿了顿,见店长依旧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锐利,才继续道,
“在那边……遇上了个天大的麻烦!一只凶戾绝伦的恶鬼在疯狂索命,那个张烈就是被她所杀,警察那边是焦头烂额,完全束手无策!眼看……眼看就要再添新魂了……我……我一时间热血上头,就……”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的浊气全部吐出,也像是给自己打气,终于将那沉重的部分和盘托出:
“我就跟他们亮了身份!说我是鬼谷一脉的当代传人!”
他挺了挺胸脯,试图找回一丝“传人”的气势,但眼神却泄露了心虚,
“我说……我林羽,以鬼谷传人之名立誓,定要亲手将那害人的女鬼擒拿归案!”
话音落下,他紧张地盯着店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期盼着这身份和承诺能引起重视,甚至……换来一丝可能的援手。
店长脸上那点玩味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
他擦拭徽记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那枚完整的阴阳鱼在他指间仿佛也黯淡了一瞬。
深邃的眼眸骤然凝聚,化作两道冰冷的探针,锐利地刺向林羽,将他从头到脚,连同那点强装的“传人”气度都彻底剖析了一遍。
他没有对“鬼谷传人”四字本身表现出过多诧异,似乎早有预料,但林羽后面那句斩钉截铁的“保证擒拿”,却让他紧蹙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充满强烈质疑与赤裸裸嘲讽的结。
“鬼谷传人?保证擒鬼?”
店长低沉的声音里,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羽,你是不是被那身新皮子撑得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他屈起指节,在冰冷的金属收银台上重重一敲,“砰!” 一声脆响在寂静中炸开,如同丧钟,
“就在前天晚上!就在这方寸之地!你连一个最普通不过、仅仅是在阴阳夹缝里迷了路的‘迷途客’丢出的‘路引’是真是假都分不清!被那点幽冥气息吓得面无人色,魂都快飞了!就差当场尿裤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灵压如同实质般倾轧下来,
“就凭你这点连三脚猫都不如的眼力、这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胆子,也配‘看见’一只怨气冲天的索命厉鬼?还敢大言不惭地拍胸脯‘保证’擒拿?怎么擒?用你这张只会阿谀奉承的嘴去超度她吗?!”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剜向林羽躲闪的眼睛:
“说!”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究竟凭什么能‘看见’那女鬼?又凭什么敢断定她的凶戾?就凭你这双……”
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
“……连区区‘路引’都看不透的、彻头彻尾的‘肉眼凡胎’?还是凭你那点连门框都没摸到的、半吊子都算不上的鬼谷传承?你那些保证和奉承,在我这里,连个屁都不如!”
林羽脸上那点强装的谄媚和“传人”的虚架子,在店长连珠炮般的斥责和冰冷的灵压下,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崩塌得干干净净!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崭新的深蓝色正式店员制服后背,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
胸前那枚温润的纯白阳鱼徽记——
昨夜“立功”后才获得的身份象征——
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莹白光泽,但这点阳和之气在店长浩瀚如渊的冰冷灵压面前,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非但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更像是对他无能的无声嘲讽。
在店长那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目光逼视下,林羽感觉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嘴唇哆嗦着,最终在巨大的心理防线崩溃下,带着彻底的绝望,吐出了那个无法再隐瞒的、令他无地自容的真相:
“我……我用了鬼谷术法中的‘观气’和‘望煞’……才……才窥见一丝那女鬼的形迹和怨煞……”
“哦?”
店长的尾音危险地拉长上扬,如同毒蛇吐信。
他整个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源自完整阴阳鱼的冰冷灵压骤然增强,如同实质的寒潮,将林羽彻底笼罩其中,连空气都仿佛要冻结。
“鬼谷术法?在这灵气干涸得如同沙漠的鬼地方?”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惨绿灯光下投下令人窒息的深重阴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林羽的心跳上,
“驱动术法所需的‘灵气’,从何而来?别告诉我,是鬼谷子他老人家昨晚托梦给你灌顶传功了?!”
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喝问!
避无可避!
林羽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深深地垂下头,不敢再看店长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焰的眼睛,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彻底认命的崩溃:
“是……是夏晓薇的……阳鱼徽记……我……我偷偷……吸收了一点……那徽记自然逸散出来的……灵气……”
死寂!
绝对的死寂骤然降临!
惨绿的灯光仿佛都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的混合气味——
食物、冷气、线香、无名之“冷”——
似乎也在这瞬间冻结。
冷藏柜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此刻却显得异常刺耳,更衬出这死寂的可怕与压抑。
店长脸上所有的表情——
玩味、审视、嘲讽、怒意——
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看着眼前这个垂着头、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年轻人,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看待彻底报废、毫无价值垃圾的漠然。
“呵……”
一声低沉得如同从地狱深渊传来的冷笑,裹挟着雷霆般的怒意,从店长喉咙深处滚出,
“根源……原来在这里!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内贼!”
“我说小夏那枚温养已久的阳鱼徽记,外层灵光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一个‘迷途客’的冲击打破!我还当是那东西濒死反噬、力量失控造成的意外损伤!”
店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震得货架上的商品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他一步踏前,几乎与林羽面贴面,冰冷的气息喷在林羽脸上,
“修复一枚受损的阳鱼徽记!你知道需要耗费多少珍稀难寻的灵材吗?!那是把你拆骨扒皮、卖血抽髓都赔不起的天价!你这败家的蠢货!竟敢监守自盗,窃取徽记灵气,削弱它的本源防护!你这是在掘我‘夜安’便利店的根基!是在自寻死路!”
林羽被这近在咫尺的怒斥和强大的灵压冲击得浑身剧颤,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胸前那枚崭新的阳鱼徽记,此刻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口,强烈的羞愧与巨大的恐惧交织成网,将他死死缠住。
“罚款!”
店长冰冷的声音如同法官的最终宣判,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
“四千!立刻!马上!一分都不能少!”
四千?!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林羽的天灵盖上!
他昨夜才在生死边缘挣扎、用尊严和恐惧换来的两千块“补贴”!
店长竟然张口就要翻倍?!
“店…店长…我…我身上…只有昨晚…那两千…”
林羽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伸进裤兜,手指因为恐惧而僵硬笨拙,几乎是掏了几次才将那两叠崭新的、还带着他体温和昨夜惊悸余温的百元大钞掏了出来。
崭新的红色票子在惨绿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被他颤抖着放在冰冷的金属柜台上,像摆放祭品,更像是在呈上自己的屈辱证明。
店长看都没看那叠钱一眼,仿佛那只是几张沾染了污迹的废纸。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林羽惨白的脸上:
“两千?不够!还差两千!”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扣工资!你这个月还没发的工资,一分都没有了!正好用来抵那剩下的两千罚款!听明白了吗?你这一个月,白干了!现在,立刻,把这两千给我!”
最后一句,是命令,是剥夺。
林羽眼前一阵发黑,巨大的空虚感和被彻底剥夺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吞噬。
他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他眼睁睁地看着店长那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如同攫取猎物般,随意地抓起柜台上那两叠承载着他昨夜所有恐惧、屈辱和短暂希望的血汗钱,看也不看,就塞进了旁边发出“嗡”一声轻响的收银机钱箱里。
那“咔嚓”一声钱箱合拢的轻响,在他听来,如同棺材板盖上的声音。
“如果再让我发现,”
店长坐回收银台的高脚椅,重新拿起那块雪白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起自己胸前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完整阴阳鱼徽记,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怒吼更加森寒刺骨,如同九幽之下吹来的阴风,
“你的手,你的意念,再敢碰任何一枚徽记,无论是小夏的,还是你自己的,或者店里任何一件蕴含灵气的东西……”
他抬起眼,目光冰冷地扫过林羽,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我会直接把你像垃圾一样丢出去,让你在这座城市的阴暗角落里自生自灭。或者……”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让你亲身体验一下,被真正的、你‘保证’要抓的那只‘恶鬼’,一点点撕碎、吞噬是什么滋味。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
林羽的声音带着彻底的崩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细若蚊呐。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衣物、财物和尊严,赤裸裸地、毫无防备地被扔在了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四面八方都是呼啸的寒风和窥伺的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