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楚,镜流到底是在凡尔赛还是赛尔凡了。
什么叫做“我那不成器的、剑术很烂的弟子是仙舟罗浮的将军”啊?
叶苍脸上的表情意外的精彩,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镜流的原话是在讽刺他的剑术天赋很烂,而为了给他留一丝颜面,这才搬出了“景元”这个天赋更烂的“不成器”的弟子。
“原来是罗浮的将军,那确实很不成器了。”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算是附和镜流的说辞,而后随手将手杖挂回腰间,目光扫过那一地枯萎、干瘪的碎尸,皱眉道:“为什么这些【丰饶】孽物尸体……好像在变得干枯、萎靡?似乎和我理解中的丰饶之民不大一样。”
“是【凋亡】,伴随着【丰饶】赐福而降生的污染……与之一道的,还有丰饶之民的‘源血诅咒’。”
镜流随意地扫视了一眼那些枯萎、湮灭的尸体,迈步向着丹鼎司外走去,轻声道:“走吧,在云骑军的人赶来之前,我们先离开这里。”
“好。”
叶苍迅速跟上镜流的步伐,也不顾身上几乎被鲜血浸湿的黑色大衣,笑着问道:“镜流师傅,那个‘源血诅咒’的事情,可以和我说一下吗?”
“……”
镜流沉默了一瞬,似乎正在组织语言。
叶苍也不催促,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镜流身后,盯着她那摇曳的、令人赏心悦目的白发,等待着自己这个便宜师傅的主动开口。
两人穿过长廊,走向无人的暗巷,而后又在镜流的带领下转悠了不知多远,直至差不多快要离开丹鼎司的范围,这才停下脚步,于甲板尽头的栏杆前站定。
镜流双手撑住那古色古香的朱红木栏,眺望那仙舟罗浮中央、隐没于云海之中的残缺巨物。
“那是什么?”
叶苍理所当然地开口询问,完全是一副初来乍到的游客姿态。
“建木,由【寿瘟祸祖】遗留在罗浮仙舟上的丰饶祸迹,能任意型塑生命,征服死亡……罗浮人的祖先正是服下了建木生成的神实,才得到了‘无尽形寿’的身体,蜕变为长生种。”
镜流凝望着那一截枯朽的古树,目光复杂,轻声说道:“长生不是什么平白赐予的礼物,而是残酷试炼的开始。”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同受药师恩赐的丰饶之民为了夺取神迹,屡次侵凌仙舟,大造杀孽。侥幸活过战争的仙舟同胞,则堕入名为【魔阴身】的长生疾患中。”
“若非【帝弓司命】出手斫断‘建木’,而今的罗浮人依旧处于无尽的战乱之中,回想起来……它已枯死数千载之久。”
眼见身旁的白发女子已经彻底进入回忆模式,话匣子也顺势打开,叶苍双手抱臂,不动声色地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镜流师傅,丰饶之民的‘源血诅咒’是什么?关于【凋亡】……你又了解多少?”
“……”镜流神色平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朱红栏杆,幽幽开口道:“你……果然对【寿瘟祸祖】很感兴趣,为什么?”
“一位【虚无】的令使,作为被【虚无】浸染过深的自灭者,你应该知晓,就算是【丰饶】的神迹,也无法将那被【虚无】夺走的东西归还于你。”
叶苍微微一愣,自己什么时候成【虚无】的令使了?
而后他瞬间便想清了缘由,哑然失笑,“镜流师傅,我并非【虚无】令使,也不是什么自灭者,我对那【丰饶】的神迹不感兴趣,或者说……比起获得【药师】的赐福,我更倾向于送祂下地狱。”
“所以,你看——我们师徒二人的利益和敌人是一致的,相互交换情报也算是互帮互助,不是吗?”
镜流闻言,转身认真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黑发青年,神情淡漠,不为所动,“在说这话之前,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真名吗?你不会觉得‘凯文·卡斯兰娜’这种拗口的名字会有人相信吧?”
“拗口吗?我觉得挺顺口的,像个救世主该有的名号。”
叶苍耸了耸肩,摊手道:“不过无所谓,既然镜流师傅不喜欢我这艺名,那我就坦诚报上自己真名好了……我名为叶苍。”
镜流神色微动,眸中诧异之色一闪而逝。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问道:“哪个苍?”
女子眼底压抑的情感,叶苍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轻挑眉梢,反问道:“苍天的苍,怎么了?”
“……”
镜流没有接话,只是神情略微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血战时代,被活体游星噬界罗睺吞噬的仙舟——众仙舟间繁华第一的【苍城】。
她想起了那幽暗的深空中,名唤罗睺的妖星悲鸣着,歌唱着,挟着燃烧的山脉与大地向所有人扑面而来。
长街上的人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在末日灭顶的绝望中挣扎、翻滚,任由金色的枝蔓在每个人的口鼻孔窍中萌发、滋长不休。
年幼的她看着一切发生,动弹不得,五内如沸,有一物自她的丹腑中勃然翻滚,仿佛熟透的谷粒即将脱壳挣出,膨胀至无限。
但迎面而来的山脉却让她明白,自己不过是蜉蝣,即将死于神使指尖的轻捻。
在溺死的片刻,她抓住了身边唯一的浮草——那一袭如雪般的白衣,颀长高瘦的身形,和俊美如女子般的温柔侧脸。
她仍然记得那人的面孔,记得那如瀑般垂落的黑发……直至妖星罗睺将【苍城】吞没,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已被云骑军救下。
但,关于那人的一切,她从未忘却。
恍惚之中,那白衣男子的身影与眼前的青年彻底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叶苍……真是个好名字。”
在叶苍错愕的目光中,白发红瞳的女子缓缓抬起手掌,柔软纤细的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带来如昙花般淡雅的香风,以及透过指腹间传递而来的冰冷和温暖。
叶苍第一次见到镜流露出这般神情,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但终归还是没舍得将自己的脸蛋从努力踮脚的师傅手底下挪开。
不然……这段师徒缘分,怕是要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