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药谷,隐于东域万山祖脉深处。
自那劫灭荒山至此,萧无尘已徒步七日七夜。他拒绝了宋青阳驾舟同行的提议,只收下那枚非金非木的云纹客卿令牌和紫绶玄丹玉瓶。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每一次迈步,心口那干涸血洞便传来阵阵虚弱的抽痛,如同钝刀在缓慢切割。那株青苗在血肉间微微摇曳,汲取着天地间稀薄的游离灵气,艰难维系着一点本源生机。风麟豹决绝远去的悲啸,仿佛还在耳畔萦绕,与这跋涉的孤寂融为一体。
前方豁然开朗。
万仞绝壁在此处仿佛被一柄开天巨斧从中劈开,形成一道巨大无匹、深不见底的地裂峡谷。峡谷两侧的岩壁并非寻常山石,而是呈现出温润剔透的青玉色泽,高耸入云,壁立千仞。无数粗壮如虬龙、闪烁着玉石光泽的巨大藤蔓,从峡谷深处攀援而上,缠绕着两侧的玉壁,藤蔓之上又衍生出层层叠叠、形态各异的玉质叶片。这些叶片在峡谷上方弥漫的淡青色云雾中若隐若现,吞吐着天地灵气,叶片脉络间流淌着肉眼可见的翠绿灵光,将整片峡谷映照得流光溢彩,生机磅礴,宛如一块镶嵌在大地上的巨大翡翠。
峡谷入口,并无山门牌楼。唯有一道宽约十丈、深不见底的巨大裂口,便是通往云药谷的唯一路径。裂口两侧,各盘踞着一尊高逾百丈的玉雕巨像。左为麒麟,右为仙鹤。麒麟玉像通体青碧,鳞甲分明,双目镶嵌着两枚赤红如火的巨大宝石,灼灼生辉,俯视着峡谷入口,威严中带着审视。仙鹤玉像则通体雪白,纤毫毕现,长喙微张,似欲引颈长鸣,其目乃是两枚幽蓝深邃的寒玉,目光清冷,仿佛能洞察人心。两尊巨像并非死物,其周身缭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草木灵气,隐隐形成无形的力场,将峡谷入口笼罩,任何未经允许的闯入者,必将承受这两尊上古灵兽玉像的雷霆一击。
裂口之内,便是闻名遐迩的“百草问心阶”。
这并非寻常石阶。阶面由一种温润细腻、色如羊脂的白玉铺就,每一块玉阶都长九尺,宽三尺,浑然天成,毫无拼接痕迹。玉阶一路向下,蜿蜒曲折,直入峡谷深处那氤氲的青色云雾之中,不知其几千几万级。奇异的是,每一级玉阶的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天然生长着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灵药浮雕!紫血灵芝、九叶龙涎草、三千年份的朱果、乃至早已绝迹的七心海棠…无数珍稀灵药的形象被完美地烙印在玉阶之上,每一株都纹理清晰,色彩斑斓,仿佛下一刻就能破玉而出。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灵药浮雕并非静止。随着玉阶向下延伸,浮雕上散发出的气息也截然不同。初入阶时,浮雕气息温和,多是些固本培元、滋养气血的低阶灵药,散发出的草木清香令人心神宁静。然而,行至百阶之后,浮雕的气息陡然一变!剧毒无比、见血封喉的“阎王笑”缠绕着玉阶边缘,其花蕊处散发出甜腻的粉红色毒雾;通体漆黑、能蚀骨销魂的“蚀骨藤”盘踞阶面,藤蔓扭动间滴落着墨绿色的毒液;更有那传说中能引动心魔的“幻心魔兰”,其花瓣妖异绽放,散发出令人神魂颠倒的迷幻香气…这些剧毒灵药的浮雕所散发出的气息,并非虚影,而是真实不虚地弥漫在玉阶之上!剧毒、迷幻、蚀骨销魂的种种负面气息交织缠绕,形成一股强大而无形的精神威压,如同粘稠的泥沼,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踏阶者的神魂与意志!
这百草问心阶,既是通往云药谷核心的必经之路,更是云药谷筛选弟子、磨砺道心的无上法阵!一步一药,一阶一心。能安然踏过此阶者,方有资格聆听云药谷的丹道真传。
此刻,阶前已有数十人。大多是慕名而来、欲拜入云药谷的年轻修士,亦有少数如萧无尘般手持客卿令牌的外来者。他们或盘膝调息,凝聚心神;或面露凝重,死死盯着那毒雾缭绕的深处;更有甚者,已踏上玉阶,行不过十数步,便被那幻心魔兰的气息所迷,手舞足蹈,状若癫狂,旋即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弹出阶外,脸色惨白,精神萎靡。
萧无尘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他衣衫褴褛,沾满焦土与风尘,面色苍白如纸,气息更是衰败得如同风中残烛,比那些被弹飞的失败者还要不堪。唯有一双眼睛,深藏在额前那缕白发之下,沉寂如古井寒潭,无波无澜。
他并未停顿,也未调息。只是将宋青阳所赠的客卿令牌系在腰间最显眼处。那青玉令牌上的云纹与药鼎图案,在谷口弥漫的浓郁灵气中,微微亮起一层柔和的清光,算是通行凭证。
一步踏出,稳稳落在第一级玉阶之上。
脚下温润的白玉传来微凉的触感。阶面上浮雕的是一株生机盎然的“凝露草”,散发出清新提神的草木气息,温和地滋养着身体。这点气息,对此刻本源撕裂的萧无尘而言,杯水车薪。
他步伐不快,甚至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迟滞。一级,两级,十级…他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凡人,踏着玉阶缓缓下行。阶上弥漫的温和草木灵气,对他破损的道基毫无作用,反倒如同隔靴搔痒,更衬得心口那撕裂般的空乏与剧痛愈发清晰。
五十阶。浮雕的气息开始变得驳杂。有提神醒脑的“清心竹”,亦有能麻痹神识的“醉梦花”。两股气息交织,如同冷热交替的潮汐,冲刷着踏阶者的识海。一些根基稍差的修士,已开始脚步虚浮,眼神迷离。
萧无尘的脚步依旧平稳。那醉梦花的气息侵入识海,试图勾起迷幻,却只撞上了一片沉寂的虚无。他的心神,早已在三百年的轮回与劫火焚身中,磨砺得坚逾精钢。这点迷幻,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掀起。心口的剧痛,反而成了锚定神魂的磨刀石。
一百阶。环境陡变!
粉红色的毒雾如活物般缠绕上来,带着甜腻的死亡气息,是“阎王笑”。墨绿色的毒液自“蚀骨藤”浮雕上滴落,落在玉阶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带有刺鼻腥味的青烟。更有那妖异的“幻心魔兰”摇曳生姿,无形的迷幻波动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神魂,试图在道心之上凿开缝隙,引动最深的欲望与恐惧。
剧毒蚀体!幻象惑心!
周围的修士瞬间压力倍增。有人祭出护身法器,灵光闪烁,艰难抵御着毒雾侵蚀;有人口诵清心法咒,额头青筋暴起,对抗着幻象侵袭;更有甚者,双目赤红,对着虚空嘶吼,显然已陷入心魔幻境,被无形力量缓缓推出阶外。
萧无尘依旧未动用任何灵力护体。那甜腻的粉红毒雾触碰到他褴褛的衣衫和裸露的皮肤,试图侵蚀,却被他皮肤下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的、黯淡的星辰纹路无声化解。那是混沌劫火煅烧后残留的本源印记,百毒难侵。滴落的墨绿毒液溅在脚边,腾起的青烟被他吸入一丝,只引得心口那株青苗微微一颤,传递出一丝不屑的意念,便将那点微末毒性消弭于无形。
至于那汹涌而来的幻象心魔…萧无尘的识海深处,《混沌丹经》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如同定海神针,岿然不动。幻心魔兰引动的幻象——无论是前世被至亲背叛推落悬崖的冰冷绝望,还是洛冰璃消散前那双决绝的冰眸,亦或是风麟豹悲啸离去时那绝望的眼神——刚刚在他心神中浮现一丝轮廓,便被那沉凝如山的《混沌丹经》道韵无声碾碎!
他如同行走在惊涛骇浪中的礁石,任由毒雾缭绕,幻象纷呈,脚步却未曾有丝毫停顿或紊乱。那沉寂的眼眸深处,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唯有心口那撕裂的剧痛,随着不断下行,因身体负担加重而愈发尖锐,如同跗骨之蛆。
三百阶。毒雾与幻象更甚,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已足以让筑基初期的修士神魂震荡,灵力滞涩。阶上的浮雕,也出现了更为可怖的存在——“噬魂鬼面菇”,其狰狞的菌盖如同扭曲的鬼脸,发出无声的尖啸,直刺神魂;“血炼曼陀罗”,殷红如血的花瓣绽放,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和令人狂躁的煞气。
萧无尘的额角,终于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并非畏惧剧毒幻象,而是纯粹的肉体凡胎的极限。心口那血洞如同一个无底漩涡,疯狂吞噬着他的体力与仅存的生机。每一次抬腿,每一次落脚,都牵扯着那撕裂的道基,带来钻心的痛楚。那株青苗虽然顽强,汲取着玉阶上弥漫的驳杂灵气,但这点补充,远远跟不上消耗的速度。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灰败,身体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周围早已无人。能走到此处的修士寥寥无几,且个个都是筑基中期以上的修为,此刻也都在各种护身法宝和秘法的支撑下,艰难前行,无人有余力关注这个似乎随时会倒毙在玉阶上的“凡人”。
就在这时,萧无尘腰间的客卿令牌,那青玉表面的云纹与药鼎图案,骤然亮起!一股温润醇和、带着磅礴生机的气息,猛地从令牌中爆发出来,瞬间将他全身笼罩!
这股气息精纯无比,远超玉阶上弥漫的草木灵气,赫然是云药谷核心灵脉“青霖玉髓”的气息!令牌内竟预先封存了一道精纯的灵脉之气!此刻感应到持令者气息衰败到极点,自动激发护主!
温润磅礴的生机如同甘泉,瞬间涌入萧无尘干涸的经脉,滋润着那撕裂的道基创口。心口那株青苗更是欢快地摇曳起来,贪婪地吸收着这精纯的木属灵元,两片嫩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凝实了几分。
身体的疲惫与剧痛,如同被温暖的潮水冲刷,瞬间减轻了大半!灰败的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然而,就在这股精纯灵脉之气涌入体内,与心口青苗交融,滋养道基的刹那——
异变陡生!
萧无尘怀中,那枚盛放着紫绶玄丹的羊脂白玉瓶,突然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
瓶口处,那原本内敛的紫气霞光骤然变得汹涌!一道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丝线,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从瓶塞的缝隙中逸出!这金丝细若牛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粘稠、充满恶意的气息,仿佛某种活物的触须,趁着萧无尘身体被青霖玉髓灵气滋养、道基暂时放松对外防御的间隙,如同跗骨之蛆,闪电般钻入了他的心口!
目标直指那株新生的本源青苗!
“唔!”
萧无尘闷哼一声,身体剧震!一股冰寒刺骨、带着强烈侵蚀与寄生意味的诡异力量,瞬间顺着那淡金丝线侵入心口!这股力量并非直接攻击他的肉身或神魂,而是精准地缠绕上那株青苗的根系,如同贪婪的水蛭,开始疯狂地汲取青苗刚刚吸收的青霖玉髓灵气!更可怕的是,它似乎还在试图将自己的“根须”,扎入青苗那脆弱的新生道基之中!
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与失控感,伴随着冰冷的恶寒,瞬间席卷全身!比之前纯粹的肉体痛苦更令人心悸!
是丹毒?!
不!绝非寻常丹毒!寻常丹毒霸道猛烈,而这淡金丝线阴损诡谲,如同跗骨之蛆,目标明确——扼杀新生道种,污染本源根基!这更像是…某种精心炼制的、针对本源道伤的恶毒诅咒!
萧无尘眼中寒芒暴涨!沉寂如渊的心神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他立刻调动那刚刚恢复一丝的意志,全力压制心口异动!心念急转,《混沌丹经》的浩瀚道韵在识海中轰鸣,试图解析、驱除这诡异的入侵。
然而,那淡金丝线如同活物,狡猾异常。它并不与萧无尘的意志和《混沌丹经》的道韵正面抗衡,而是如同滑不留手的毒蛇,紧紧缠绕在青苗根系,一边疯狂汲取灵力壮大自身,一边将那种阴冷侵蚀的意念,如同墨汁滴入清泉,缓缓渗透进青苗那新生的、纯净的本源之中!
青苗的摇曳变得有些迟滞,原本青翠欲滴的叶片边缘,极其细微地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不祥的暗金!那滴凝结在茎干上的、属于洛冰璃的冰珠,似乎也感应到了这污秽的入侵,微微震颤,散发出更刺骨的寒意,却也无法完全阻止那淡金丝线的渗透。
令牌提供的青霖玉髓灵气仍在源源不断涌入,此刻却如同在为这诡异的淡金丝线提供养料!
祸福相依!生机之中,暗藏绝杀!
萧无尘的身体僵立在第三百级玉阶之上。外有百草问心阶的剧毒幻象持续侵袭,内有这诡异金丝疯狂侵蚀新生道基。他额前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冷汗却带着一丝淡金的色泽。心口处,剧痛与冰冷恶寒交织,本源青苗传来的微弱抵抗与那金丝的贪婪吮吸形成拉锯,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身道基正在被缓慢而持续地污染、削弱!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指尖泛着淡淡金芒的右手。那金芒,与缠绕在青苗根系的淡金丝线同源。
一丝冰冷彻骨、带着滔天杀意的弧度,在他苍白的唇角缓缓勾起。那弧度,比他心口冰珠散发的寒意,更加冻彻骨髓。
云药谷…好一份“厚礼”!
玉阶之下,青雾翻涌,深不见底。问心之途,丹毒蚀道,杀机已悄然攀附道种。前方藏经阁的万卷丹书,究竟是疗伤的圣药,还是…催命的毒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