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封赏墨迹未干,那枚刻着“天下圣医”的九龙金印仿佛还带着皇帝掌心的余温,此刻却在苏晚照的袖中滚烫如火,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太医院静谧的偏殿内,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躺在病榻上的,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御医之一,王太医。
一个时辰前,他还吊着一口气,而现在,他的胸膛再无起伏,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苏晚照的手指还搭在他的腕脉上,那里早已是一片虚无,连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脉象也彻底消散。
失败了。
在她被封为圣医的第一天,在她第一次独立主持抢救危重病患时,她失败了。
殿内,一众御医的目光如针,或同情,或惋惜,或幸灾乐祸,复杂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唉……”一声苍老而沉重的叹息打破了寂静。
须发皆白的程老神医缓缓上前,探了探王太医的鼻息,又搭了搭脉,最后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面色苍白的苏晚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苏圣医,节哀。王兄他……气血枯竭,油尽灯枯,此乃天命,非药石可医。老夫行医五十载,也未曾见过此等枯败之症能有回天之力的。”
这话听似安慰,却字字诛心。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圣医,已是人间医道之极致。若连苏圣医都无法救活,那便说明,此症,天下无解!非战之罪,是天意如此!”
一锤定音。
这句话,看似在为苏晚照开脱,实则将她高高捧起,然后死死钉在了“医道极限”的牌匾上。
从此以后,凡她苏晚照救不活的,便是天命,是绝症。
这看似是荣耀,实则是最恶毒的枷锁,将她未来的所有可能性,都提前封死。
苏晚照猛地抬起头,看向程老神医。
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意,快得像是错觉。
周围的御医们纷纷附和。
“程老神医所言极是,此乃天命啊。”
“是啊,苏圣医已经尽力了,我等都看在眼里。”
“王太医能让圣医亲自诊治,也算走得安详了。”
这些话语像棉花,包裹着最尖锐的刺,让她无从辩驳,只能默默承受。
她收回手,指尖冰凉。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天下圣医”这四个字,对她而言,不再是荣耀,而是沉甸甸的审判。
是夜,苏晚照辗转难眠。
白日里王太医死前的枯槁面容,和程老神医那句“天下无解”,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不信。
医道无涯,怎会有极限?
心烦意乱间,她下意识地枕上了母亲留下的那方温润玉枕。
冰凉的触感传来,瞬间让她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朦胧中,她仿佛又进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空间。
这一次,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模糊的药田,而是一间古朴雅致的书房。
一个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背对着她,正临窗而立,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
是母亲,婉青萝!
苏晚照心中一颤,想要上前,身体却无法动弹。
她只能看到母亲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一行行奇异的金色篆文在书页上流转,仿佛活了过来。
《天医真经》。
这四个字,如惊雷般在她心头炸响。
紧接着,母亲清冷悦耳的诵读声在梦境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万物有灵,性命相生。气血为引,神魂为根。若遇生机断绝之症,常规药石无力回天之时,当行逆天之法……”
“……生命共振,以己血引生机,以神魂为桥,勾连天地灵气,重塑一线生机。此法凶险,非心志坚定、气血充盈者不可为,稍有不慎,便是施术者与受术者同归于尽之下场。”
生命共振,以己血引生机!
苏晚照浑身巨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思绪!
原来,在传统医术之上,还存在着这样匪夷所思、近乎于道的境界!
母亲早已掌握了这种更高层次的医术,这才是《天医真经》真正的核心奥秘!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是微熹。
她伸手抚上心口,那段经文依旧清晰无比。
原来王太医并非无解,只是她尚未触及那个层面!
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明悟涌上心头。
她顾不得梳洗,立刻提笔,将梦中所见的经文一字不漏地默写下来。
次日清晨,天色刚亮,太医院的气氛却已是山雨欲来。
程老神医竟破天荒地召集了所有在京的御医,于太医院正堂议事。
他站在堂前,面色严肃,眼神锐利如鹰,环视着底下几十位噤若寒蝉的同僚。
苏晚照赶到时,正好听到他掷地有声的话语。
“诸位同仁,昨日之事,想必大家都有耳闻。新晋的苏圣医,面对王太医的枯竭之症,束手无策。老夫并非要苛责于她,只是,‘圣医’二字,重于泰山!代表着我大雍朝医道的最高颜面!岂能轻易授予一个年仅十七,尚需历练的女子?”
他的声音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意味:“医道一途,靠的是日积月累的经验,是无数次的望闻问切,是稳扎稳打的根基!绝非几次奇遇、几桩巧合就能登顶!如今看来,苏圣医‘名不副实’,已是事实!老夫今日召集各位,便是要联名上奏陛下,恳请陛下三思,收回‘天下圣医’的金印!以免贻笑大方,动摇我大雍医道之本!”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
“程老神医言之有理!圣医之名,确实过于沉重了。”
“是啊,苏圣医还年轻,未来可期,但现在确实还担不起。”
“我附议!为了太医院的清誉,当上奏陛下!”
墙倒众人推。
昨日还对她恭敬有加的御医们,此刻纷纷倒向了程老神医这位医道泰斗。
苏晚照的年轻,成了她最大的原罪。
她的功绩,在一次“不可抗力”的失败面前,被轻易抹杀。
人群中,唯有一人沉默不语。
那是总是跟在程老神医身边,穿着一身青衣的年轻御医,小青衣。
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苏晚照站在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没有愤怒,心中反而一片冰冷。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质疑,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打压。
程老神医,或者说他背后所代表的整个传统守旧的势力,绝不容许一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动摇他们经营多年的权威。
在她思考对策之时,楚昭烈派人送来的密信内容,也在她脑海中浮现。
昨夜她不仅默写了经文,还立刻传信给了楚昭烈,请他动用镇北王府的力量,连夜调阅皇家藏书阁中所有关于上古医术的古籍残卷。
而楚昭烈的回信,就在她袖中。
信中提到,在一本名为《九幽异闻录》的残卷角落,发现了一段不起眼的记录:“昔年九幽乱世,妖魔横行,民不聊生。有天医谷传人行走于世,其术近神。闻有神医婉氏,能以命搏命,续断骨、复魂魄,所救之人,皆是必死之辈。”
以命搏命,续断骨、复魂魄!
这与《天医真经》中“生命共振”的描述何其相似!
婉氏……母亲正是姓婉!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苏晚照深吸一口气,心中再无半分迷茫。
她要做的,不仅仅是为自己正名,更是要为母亲的医道,为这被尘封的《天医真经》,寻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迈步走入正堂,清脆的脚步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老神医。”苏晚照的声音清冷而坚定,穿透了嘈杂的议论声,“你说我名不副实,说王太医之症天下无解。可你又怎知,这世上是否还存在着你闻所未闻的医术?”
程老神医冷哼一声,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黄口小儿,大言不惭!老夫行医一生,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你救不活,便要归咎于老夫孤陋寡闻吗?真是可笑!”
“我并非此意。”苏晚照迎着他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想说,王太医,我还能救。”
“什么?!”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嘲笑声。
“疯了吧?人都死了快一天了,还怎么救?”
“这是急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程老神医更是气得笑了起来,指着苏晚照,厉声斥道:“苏晚照!你大胆!王太医已然仙逝,入土为安乃是定数!你竟敢妖言惑众,要对逝者不敬?你这是拿医道当儿戏,更是欺君!你可知罪?!”
“欺君”二字,重如千钧。这已是从医术之争,上升到了政治罪名。
然而,苏晚照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我敢说,便敢做。”她环视全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我苏晚照,愿在此立下军令状!请程老神医与诸位同仁做个见证。明日清晨,我将当众施术,救治王太医。若能让王太医死而复生,还请程老神医收回‘名不副实’之言,并向我道歉。若我失败……”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我自请废去一身医术,交还‘天下圣医’金印,从此永不行医!我愿以我的性命与前途,为我的话做赌注!就赌这一次!”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苏晚照这番孤注一掷的豪言给镇住了。
以性命和前途为赌注,去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这不是疯狂,是什么?
程老神医也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死死地盯着苏晚照,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心虚和怯懦,却只看到了一往无前的决绝。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老夫就看看,你如何让死人开口说话!明日此时,若你做不到,休怪老夫联合百官,参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夜,再次降临。
苏晚照没有回府,而是直接进入了太医院专为她开辟的灵田药庐之中。
这里灵气充沛,是她借助系统模拟推演的最佳场所。
她闭上双眼,心神沉入系统空间。
眼前,王太医的身体数据被系统完美复刻,形成一个虚幻的人体模型。
他体内气血的枯败程度,经络的堵塞情况,神魂的微弱光点,全部以数据的形式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系统,开始模拟‘生命共振疗法’。”
她按照《天医真经》的记载,开始在脑海中推演。
以哪几味蕴含庞大生机的灵药作为基础?
如何调和药性,才能在不损伤王太医脆弱经络的前提下,将生机注入?
施针的穴位、顺序、深浅,又该如何配合?
最关键的,是她自身的精血。
“以己血引生机”,这绝非普通的血液,而是修行者蕴含生命本源的精血。
一旦动用,自身便会元气大伤。
模拟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来。
药方在不断调整,针法在不断优化。
灵田中的珍稀药材被她一株株采摘,在系统的解析下,化作最精纯的药性数据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
终于,在数百次失败之后,系统面板上,那代表成功率的数字,从零,艰难地跳到了“百分之五十”。
够了!
苏晚照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
她取出一柄纤细的玉刃,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如宝石的血液沁出,带着淡淡的清香和磅礴的生命气息。
这便是她的精血。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滴精血滴入早已熬制好的漆黑药引之中。
药液瞬间沸腾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黑色,竟开始流转起一丝微弱的金色光华。
一切准备就绪。
她收好药引,推开药庐的门,准备回房做最后的调息。
就在她走到院中回廊的拐角处时,一个青色的身影从阴影中闪了出来,动作快得像一只狸猫。
是小青衣。
苏晚照心生警惕,脚步一顿。
只见小青衣飞快地塞给她一封折叠好的信纸,看了一眼四周,用气音急速说道:“苏圣医,快看!”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晚照捏着那封尚有余温的信,心中疑窦丛生。
她展开信纸,借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那字迹苍劲有力,正是程老神医的笔迹。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如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浇下。
“师父已下令,明日之事,许胜不许败。若你失败,他将亲自上奏,以‘蛊惑圣听,亵渎亡者’之名,将你逐出太医院,永不录用。”
师父?
苏晚照的瞳孔骤然一缩。小青衣,竟是程老神医的弟子!
而这封信,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一种……提醒?
她捏紧了信纸,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明日一战,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医术上的挑战,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权谋之争。
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收入袖中,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朝着前方那片象征着黎明的微光,坚定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