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腾,却在沉重的寂静中被压得几乎凝滞,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地压在人的胸口。殿外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似有风雨将至,而殿内更是暗得如同深夜,唯有几盏宫灯在角落幽幽燃着,光影摇曳,映得梁柱间的雕龙像是活了过来,冷冷俯视着殿中二人。
乾德帝斜倚在龙椅之上,身披明黄锦缎长袍,外罩玄色缂丝披风,可那曾象征无上威严的身躯,此刻却被病痛侵蚀得瘦削不堪。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唇色泛青,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像是藏着千年的寒潭,波澜不惊,却暗流汹涌。
乾德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母亲当年,的确发现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针,刺入苏晚照的耳膜,直抵心脉。
苏晚照心头剧震,呼吸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被调动到极致,连指尖的微颤都清晰可感,生怕错过皇帝口中吐出的任何一个音节。
殿内光线昏暗,天子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之中,那双曾经锐利如鹰、能洞穿人心的眼眸,如今因长期服药与病痛折磨而显得浑浊,可那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是悔恨?是忌惮?还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二十年前,北疆蛮族遣使来朝,”皇帝缓缓靠在龙椅的软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首雕纹,视线投向虚空,仿佛在回忆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名义上是进贡,实则……是试探。”
乾德帝顿了顿,喉结微动,像是在吞咽某种难以启齿的苦涩。
“那一批贡品,从北疆千里迢迢运来,名贵的皮毛、珍奇的药材堆积如山,金银器皿、异兽骨角,琳琅满目,看似是蛮族示好,实则……其中,夹杂了‘幽冥蛊’。”
幽冥蛊!
苏晚照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个名字,她只在医家最禁忌的古籍中见过一鳞半爪的记载。那是被列为“禁术三绝”之一的邪蛊,传闻此蛊无形无色,可依附于活物或死物之上,一旦侵入人体,便会潜伏于血脉深处,缓慢侵蚀宿主的生机与神智。初期仅表现为嗜睡、幻觉,中期则神志错乱、自残伤人,最终在极度痛苦中化为一具行尸走肉,眼神空洞,皮肉溃烂,状若厉鬼,惨不忍睹。
更可怕的是,此蛊可借血缘、气息、甚至梦境传播,防不胜防。
“你母亲林婉儿,当时还是御医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医女,”皇帝的声音低缓下来,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往事,“但她天资聪颖,心思缜密,尤擅药理辨毒,被指派负责查验那批贡品中的食材药材。”
乾德帝说到这里,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温暖的旧事。
“她在一方风干的鹿肉上,意外发现了蛊虫活动的细微痕迹——那是一种极其特殊的腐败纹路,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若非她对医理药性有着近乎偏执的敏锐,根本无人能够发现。”
苏晚照的心揪紧了。她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当年独坐灯下,手持银针,一寸寸剖开那块看似普通的鹿肉,目光如炬,指尖微颤,终于在血肉纹理间捕捉到那一丝异样。那一刻,她不是医女,而是执剑的探路者,踏进了禁忌的深渊。
“她立刻将此事上报,”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像是从暖春骤然跌入寒冬,“然而……此事牵连甚广,远非一个小小医女所能撼动。”
乾德帝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叹息。
“她上报之后,不仅没有得到嘉奖,反而很快就被以‘查验疏忽’为由,调离了御药房,派去了浣衣局。”
从前途无量的御医院医女,到人人避之不及的浣衣局杂役,这其中的落差,无异于从云端坠入泥潭!
苏晚照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痛意让她保持清醒。
这根本不是处罚,而是封口,是警告!是有人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将真相埋葬!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于殿门外的楚昭烈,玄色王袍的衣角在门缝的流风中微微摆动。他身姿挺拔,如松如岳,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冰冷的警惕。
他听着殿内皇帝那看似平和的叙述,心中却如惊涛骇浪。
“旧事重提,必有所图。”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自语,“父皇此刻吐露这桩陈年秘辛,绝非良善之举。他若真想还林婉儿一个公道,二十年前便可昭告天下。如今却在苏晚照面前轻描淡写地提起,分明是……试探。”
他心中弦已绷紧,指尖微动,袖中暗藏的匕首悄然滑入掌心。
殿内,苏晚照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那……我母亲的死,是否与这‘幽冥蛊’有关?”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是她十年来夜夜梦回、辗转难眠的执念。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苏晚照那张与林婉儿有七分相似的脸上。
乾德帝沉默了,长久的沉默。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连香炉中最后一缕青烟,也停滞在半空。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仿佛从地底深处挤出:“她的死因,另有隐情。朕可以告诉你,与幽冥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具体的缘由,朕不能说,也绝不允许你再查下去。”
“为何?!”苏晚照脱口而出,眼中满是不解与愤懑,声音微微发颤,“若我母无辜蒙冤,为何不能昭雪?若真有奸佞作祟,为何不能绳之以法?!”
“因为——”皇帝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一股天子之威扑面而来,仿佛有无形的龙气在殿中翻涌,“真相的背后,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深渊!”
乾德帝猛然抬手,指向殿外,声音如雷霆炸响:“苏晚照,你是个聪明人。朕今日告诉你这些,是看在你治好朕的功劳上,给你一个交代。但这个交代,也到此为止。”
他一字一顿,冰冷如刀:
“你若安分守己,朕保你一世荣华,位极人臣。若你执意追查,妄图揭开那层帷幕,休怪朕……不念旧情。”
话音落下,殿内死寂。
苏晚照浑身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锁链捆住,动弹不得。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陷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可她却感觉不到。
苏晚照知道,再说下去已是无用。
她缓缓叩首,额头触地,声音平静得可怕:“臣女……遵旨。”
走出养心殿,殿外的阳光刺得她眼睛一阵发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楚昭烈迎了上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便知结果并不如意。
“他威胁你了?”楚昭烈声音低沉,眼中满是担忧。
苏晚照摇摇头,又点点头,脑中一片混乱,像是有无数根线在疯狂缠绕。
她只低声说了一句:“我想回御医院静一静。”
楚昭烈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陪着她走了一段路,直到御医院的门前,才沉声道:“晚照,记住,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在。”
他的话,像一道暖流,注入苏晚照冰冷的心房。
可此刻,她心中的惊涛骇浪,无人能够平息。
回到自己熟悉的药房,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苏晚照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到地上,背脊贴着冰冷的木门,寒意直透骨髓。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锦囊,颤抖着手,拿出那方洗得发白的旧帕子。
帕子的一角,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朵小小的晚樱,那是母亲的习惯——她总说,晚樱虽短,却最是绚烂,一如人生,不求长久,但求无悔。
而帕子之中,包裹着那张泛黄的纸条。
“若我死,请查北疆白骨谷。”
短短一句话,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仿佛能看到母亲写下它时,心中是何等的悲愤与决绝。
北疆……白骨谷。
皇帝说,幽冥蛊来自北疆蛮族。
母亲的遗言,指向北疆白骨谷。
这两条线索,如两道闪电,在她脑海中猛然交汇!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眉心一热,一股奇异的能量波动自身体深处涌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苏晚照心念一动,意识瞬间沉入了那个神秘的系统空间。
空间之内,灵气充裕,氤氲如雾,那片小小的灵田中央,曾经救了皇帝性命的“还阳草”已经恢复了生机,正舒展着翠绿的叶片,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芒。
而此刻,其中一片最大的叶片上,竟如同水墨沁入宣纸一般,缓缓浮现出几个新的金色大字。
光芒流转,字迹清晰,仿佛天启:
“白骨谷,蛊之源。”
苏晚照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蛊之源!
母亲让她查的地方,竟然是蛊虫的源头!
她当年,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发现了幽冥蛊的来源,还是发现了比幽冥蛊更可怕的秘密?
皇帝不让她查,是因为这背后牵扯到了蛮族?
还是说……大胤王朝的内部,有人与这“蛊之源”暗中勾结?甚至,连皇帝本人……也深陷其中?
一个个疑问如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内心,让她不寒而栗。
“咚、咚、咚。”
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晚照迅速收敛心神,从空间中退出,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御医院的程长老。
他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可眼神依旧清明。他神色紧张,一进门就立刻反手将门关上,并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晚照丫头,你从养心殿出来时,脸色很不好。你是不是……向陛下追问你母亲的事了?”
程长老是母亲当年的旧友,也是这御医院里,为数不多真心待她的人。当年母亲被贬,唯有他偷偷送去几件厚衣,还曾托人带话:“婉儿,挺住,真相不会永远沉默。”
苏晚照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程长老长叹一声,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忧虑:“糊涂啊!那件事,是禁忌!是龙鳞,碰不得的!”
程长老来回踱了两步,双手紧握,指节发白,最终停下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
“也罢,既然你已经碰了,有些事,我不能再瞒着你。你母亲当年被调离后,曾偷偷找过我,她提到一个地方——北疆,白骨谷。”
苏晚照心头一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她说,她怀疑那里藏着天大的秘密。”程长老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声音微微发颤,“那地方,是北疆的禁地,连最凶悍的蛮族猎人都不敢靠近。传说中,那里寸草不生,白骨遍地,瘴气弥漫,更可怕的是,传言那里……藏有一处早已覆灭的——”
他顿了顿,仿佛连说出这个名字都会招来灾祸。
“古蛊宗遗迹!
古蛊宗
苏晚照如遭雷击,脑中轰然炸响!
那可是上古邪道三大禁宗之一,专研蛊毒、控魂、炼尸,曾以一宗之力祸乱三朝,最终被正道围剿,宗门覆灭,遗骸深埋地底,连名字都被抹去。
可若它未灭?若它只是蛰伏?
若幽冥蛊正是从那遗迹中流出,再经北疆蛮族之手,送入大胤宫廷?
那母亲的发现,便不是偶然,而是一场足以颠覆王朝的惊天阴谋!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幽冥蛊、北疆蛮族、母亲的死、白骨谷、蛊之源、古蛊宗遗迹!
真相的轮廓,已然在她眼前变得狰狞而清晰。
母亲不是死于意外,也不是死于简单的宫廷争斗,她是死于一个横跨两国、牵涉禁忌之术的巨大阴谋!
而皇帝的警告,恰恰证明了这个阴谋至今仍在暗中涌动,甚至已经渗透到了大胤王朝的最高层!
不让我查?
苏晚照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帕子,那张小小的纸条仿佛烙铁一般,灼烫着她的掌心。
凭什么?
就因为真相会动摇国本,就让我母亲的冤屈永沉地底?
就让那些幕后黑手继续逍遥法外,用歹毒的蛊术为祸人间?
不!绝不!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穿透了重重宫墙,遥遥地望向那片冰冷肃杀的北方。
那里,有她母亲未尽的遗愿,有她必须探寻的真相。
这一刻,所有的迷茫与恐惧都从她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然。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仿佛有两簇火焰被点燃,越烧越旺,几欲焚天!
过去的苏晚照,或许会为了自保而选择退缩。
但现在的她,身怀医道系统,手握逆天之能,若连为母报仇、追寻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真相被任何人掩埋!
北疆,白骨谷……我来了!*
然而,苏晚照并不知道,就在她下定决心的同一时刻,一匹快马正从北方边境浴血狂奔而来。
马背上的信使浑身是血,怀中紧抱一封火漆封印的军报,口中喃喃:“白骨谷……开了……蛊雾……蔓延……边关……危矣……”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即将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京城掀起滔天巨浪。
北疆的风,早已变得腥甜而狂暴,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