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秋夜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冷,长堤大马路的“凤鸣戏院”藏在骑楼群深处,霓虹招牌的光晕被雨雾晕开,像块浸了水的胭脂。陈晓明踩着积水走到戏院后门时,铁皮雨棚下的灯泡忽明忽灭,映得墙角那堆戏服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像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守在后门的老看门人忠伯裹紧了蓑衣,露出的手腕上缠着圈褪色的红绳,绳头系着枚铜制的戏班令牌,“这戏院邪门得很,昨夜又出事了——三楼包厢的‘凤椅’上,凭空多了件绣着‘断’字的戏袍,今早清洁的阿婆去收,刚碰到衣角就摔下楼梯,现在还躺在医院。”
陈晓明跟着忠伯穿过堆满道具的走廊,霉味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墙上挂着的旧戏报边角卷得厉害,1947年《霸王别姬》的海报上,虞姬的水袖被人用墨涂成了血红色,项羽的脸谱被划得面目全非,唯有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在昏暗里透着股说不出的瘆人。
“这凤鸣戏院,民国二十六年就开了张,最火的时候,粤剧名角‘小飞燕’梅艳秋常驻这儿。”忠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梅老板最擅唱《洛神赋》,当年她的‘惊鸿舞’,据说能让台下军阀忘了动枪,学生忘了喊口号。可民国三十一年那个冬夜,她在台上唱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时,头面突然掉了,青丝散了满脸,她盯着台下第三排的空位,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瘆人,当晚就悬梁自尽在后台化妆间,妆都没卸。”
走廊尽头的化妆间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点昏黄的光,隐约有“咿咿呀呀”的唱腔飘出来,调子是《洛神赋》,却比常听的慢了半拍,像被人捏住了嗓子。陈晓明推开门的瞬间,那声音戛然而止,满室的脂粉香突然变得刺鼻,墙上挂着的十几面镜子,镜面都蒙着层白雾,擦了又冒,擦得越快,雾越浓,最后竟在镜中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梳着民国的发髻,穿着绣满金线的洛神戏服,正对着镜子描眉,可转过来时,脸却是空的,只有两点朱砂痣在雾里闪。
“她又来了……”忠伯腿一软靠在门框上,指着梳妆台,“您看那支凤钗,梅老板当年自尽时就插在头上,昨天还在玻璃柜里锁着,今早自己跑到台上了,就插在‘凤椅’的扶手上,钗头的珍珠,红得像血。”
陈晓明走到梳妆台旁,拿起那支凤钗,珍珠触手冰凉,用手帕擦了擦,果然露出底下的象牙质地,刻着极小的“秋”字——是梅艳秋的私物。镜中的白雾渐渐散去,空脸人影消失了,却在镜沿留下行胭脂字:“弦断有谁听”。
“弦断……”忠伯突然想起什么,“梅老板死前那晚,她的月琴断了根弦,琴身上还被人刻了‘贱’字。当时戏院老板怕事,说是她自己气急了砸的,可懂琴的都知道,那断口是被人用牙咬的——齿痕还在呢。”
转到后台的乐器房,果然在角落找到个积满灰尘的琴盒,打开一看,月琴的桐木琴身裂了道缝,第三根弦的弦轴上,确实有圈细密的齿痕,像被人含在嘴里硬生生扯断的。琴盒底层压着张泛黄的戏票,是民国三十一年冬夜的,座位号“三楼包厢七号”,上面用口红画了个叉,叉尖戳穿了纸背。
“三楼包厢七号,就是梅老板死前提到的空位。”忠伯的声音发颤,“那晚来看戏的,有个日本军官叫松井,据说一直缠着梅老板,想逼她做妾。梅老板不从,他就放话‘要么陪酒,要么让凤鸣戏院关门’。那天松井就坐在七号包厢,可戏开演前,他突然被人发现死在包厢里,喉咙被人用琴弦勒断的,琴弦上还缠着根长发——正是梅老板的青丝。”
陈晓明指尖抚过月琴的断弦处,平衡之力突然涌动,眼前闪过碎片般的画面:冬夜的后台,梅艳秋对着镜子卸头面,镜中映出个穿和服的男人影子,手里攥着她的月琴;台上的《洛神赋》唱到高潮,她看见七号包厢的窗帘动了动,露出半截军靴;化妆间的梁上悬着白绫,她踩着的妆凳上,放着支松井的钢笔,笔帽上刻着樱花纹……
“梅老板不是自尽。”陈晓明突然开口,指着琴盒里的夹层,“这里有东西。”打开夹层,里面是块染血的丝帕,包着半片断指甲,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皮肉碎屑,帕子上绣着“守”字,是梅艳秋的闺名“梅守秋”的最后一个字。
“守秋……”忠伯喃喃道,“听说她有个相好的,是戏班的武生林啸风,当年总帮她打理戏服,后来松井来了,林啸风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投了军,有人说被松井杀了。”
正说着,戏台方向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铜锣掉在了地上。跑过去一看,原本空着的“凤椅”上,不知何时坐了个穿军装的假人,军装上别着“松井”的铭牌,脖子上缠着根月琴弦,弦的另一头系在台柱上,拉得笔直。假人手里还捏着张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还我弦”。
“这假人……是昨天道具组新做的,为了拍《抗战记》准备的。”忠伯快哭了,“谁把它摆这儿的?还穿了松井的戏服……”
陈晓明走到假人面前,发现它的手指正卡在琴弦里,掰开一看,指缝里塞着张照片——是梅艳秋和个武生的合影,武生眉眼英挺,手里拿着把长枪,背后是凤鸣戏院的招牌。照片背面写着:“弦不断,人不离”,字迹刚劲,和月琴盒里的“守”字同出一辙。
“林啸风没走。”陈晓明指着照片,“他懂乐器,断弦不是被牙咬的,是被特殊手法弄断的——你看这断口,有螺旋纹,是用琴弦勒人时,被反作用力扯断的。松井死在包厢,是他干的。”
那面“凤椅”的扶手上,凤钗的珍珠突然“啪”地裂开,露出里面的红色粉末,凑近一闻,有淡淡的血腥味。陈晓明用刀尖刮了点粉末,放在指尖搓了搓,“是朱砂混了血,梅老板的血。她当晚流了产,孩子是林啸风的,松井发现了,逼她打掉,她不肯,就……”
话音未落,台上的顶灯突然炸裂,碎片溅了满地。黑暗中,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又响起来,这次清晰多了,是《洛神赋》的最后一段,唱到“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时,突然拔高,震得人耳朵疼,紧接着,所有镜子里都映出梅艳秋的脸,这次不是空的,而是泪流满面,嘴里不断重复:“弦断了……他没来……”
“他来了!”陈晓明突然对着空气喊,“林啸风当年杀了松井,被日军通缉,只能隐姓埋名,可他一直守着戏院!忠伯,你手腕上的令牌,是不是林啸风给的?那红绳,是梅老板的头发编的!”
忠伯猛地扯开衣领,露出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和照片里林啸风挂的一模一样。“我爹……就是林啸风。”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临终前说,当年他杀了松井,梅老板怕他被抓,故意说自己自尽,让他带着孩子跑,还把凤钗留给我,说等戏院重开,把弦接上……”
化妆间的镜子突然清晰了,映出林啸风的虚影,正拿着根新弦,小心翼翼地给月琴换上。梅艳秋的虚影站在他身后,伸手帮他扶着琴身,两人的影子在镜中渐渐重合,唱腔也变得温柔起来,像月光淌过水面。
陈晓明拿起那支凤钗,轻轻插在“凤椅”的雕花上,又将月琴的新弦调紧,拨动时,发出清越的声响,像穿过了近百年的时光。“弦接上了。”他轻声说,“人也没离。”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戏院的天窗照下来,落在“凤椅”上,那枚凤钗的珍珠重新变得洁白,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后台的镜子里,再也没有空脸人影,只有忠伯捧着照片的背影,和墙上“凤鸣戏院”的招牌交相辉映,像个迟到了太久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