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道缝,张麻子那张带着麻子的脸露出来,眼里先是惊讶,然后是了然。
“进来吧。”他没多问,侧身让开。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少,炉子烧得正旺,铁皮水壶冒着白气。一张炕,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墙上贴着年画和几张运输线路图,简单得有些寒酸。
“坐。”张麻子指了指椅子,自己坐到炕沿上,从怀里摸出烟袋锅,“被盯上了?”
陆子谦脱下大衣,抖落上面的雪,挂到门后的钉子上:“你知道?”
“哈尔滨就这么大。”张麻子慢条斯理地装烟丝,“陈启明来了一周,见了七个人,撒出去五万块钱。这动静,想不知道都难。”
他划火柴点烟,深吸一口,眯起眼睛:“我猜到他会找你,但没想到这么快。”
“他到底什么来路?”陆子谦问。
张麻子没直接回答,而是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搪瓷缸子,提起水壶倒上热水,推给陆子谦一杯。
“暖和暖和。”他重新坐下,“陈启明,广东潮汕人,八三年去的深圳,八五年注册公司。明面上做进出口,暗地里……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
“批文、指标、外汇额度。”张麻子吐出口烟,“还有‘特殊物资流通’。”
陆子谦心里一紧:“什么特殊物资?”
张麻子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陆老板,你在上海滩混过,应该知道有些生意能做,有些生意不能碰。”
“我知道。”陆子谦端起缸子暖手,“所以我来找你。他要用我的车运五百吨大豆,但我觉得那不是大豆。”
“当然不是。”张麻子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我那些老线,为什么能接到‘私活’?因为有人需要从北往南运东西,从南往北带东西。东西要过检查站,就得有正规手续,就得有干净的车、干净的证。”
他顿了顿:“你的证刚下来,最干净。所以他找你。”
“他以前找过你?”陆子谦敏锐地问。
张麻子沉默了几秒,点点头:“去年秋天,运一批‘化工原料’去大连。我接了,但留了个心眼,让大柱在路上撬开一桶看了。”
“里面是什么?”
“白色的块,像冰糖。”张麻子声音低下去,“但不是冰糖。后来我找人验了,说是……‘盐酸麻黄碱’,做感冒药的原料,也能做别的。”
陆子谦懂。麻黄碱,提取冰毒的前体。八十年代,这东西还没被严格管制。
“那往北运的呢?”
“机床配件。”张麻子说,“箱子里装的是旧机床零件,但零件是空心的,里面灌了铅。铅里面……夹着美元、港币,还有金条。”
走私。跨境洗钱。
陆子谦感觉手心出了汗:“陈启明背后还有人?”
“肯定有。”张麻子敲掉烟灰,“他在哈尔滨这么短时间就能搭上刘副主任这条线,没人在中间牵线不可能。而且我听说,他这次要运的‘大豆’,量特别大,预付运费特别高——这不像他的作风。”
“什么意思?”
“陈启明做事谨慎,从不预付这么多钱。”张麻子分析道,“除非……这批货特别重要,重要到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或者,这不是他的货,他是替别人运的。”
替别人运。这个“别人”是谁?
陆子谦想起陈启明说的“港商代表”。如果连代表都是假的,那真正的货主可能根本没露面。
“如果我拒了这单呢?”他问。
张麻子看了他一眼:“那你可能会遇到点‘麻烦’。车被查,证被扣,或者……出点交通事故。陈启明不是善茬,他看上的东西,一定要弄到手。”
炉火噼啪作响。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风刮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响声。
“你有什么建议?”陆子谦问。
张麻子重新装了一锅烟,慢慢抽着,烟雾在昏暗的灯光里缭绕。
“两条路。”他终于开口,“第一条,认栽,接单,装不知道,挣了钱赶紧离开哈尔滨。第二条……”
他抬起头,眼睛在烟雾后闪着光:“将计就计。”
“怎么讲?”
“他要用你的车运货,你就让他运。”张麻子压低声音,“但你要知道货是什么,要知道运到哪儿,要知道交给谁。然后……”
他做了个手势。
陆子谦明白了。这是要抓现行。
但风险太大。对方不是一个人,是一张网。网上有商人,有官员,可能还有更深的势力。他一个刚起步的待业青年,凭什么跟这张网斗?
“你在想凭什么,对不对?”张麻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凭你是干净的,凭你手里有证,凭你现在还没陷进去。而且……”
他顿了顿:“而且你认识魏公安的女儿。这是个护身符。”
陆子谦苦笑:“我不想把红英扯进来。”
“已经扯进来了。”张麻子说,“他们连她家都盯上了。你现在退,他们也未必放过你。倒不如搏一把,把网捅破,大家都干净。”
屋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树枝被雪压断。
张麻子立刻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看了好一会儿,才松口气。
“野猫。”他坐回来,“但你要小心。从现在起,你走到哪儿都可能有人盯着。”
陆子谦也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院子里白茫茫一片,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确实有串小动物的脚印从墙头延伸到煤堆。
但他心里不安。如果是野猫,为什么刚才没听到猫叫?
“我今晚能在这儿过夜吗?”他问。
“能。”张麻子起身从炕柜里抱出被褥,“睡炕梢。我睡炕头。咱俩都警醒点。”
铺被褥的时候,张麻子忽然说:“有件事得告诉你。陈启明找我的时候,除了运货,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哈尔滨有没有人懂‘老规矩’,懂‘江湖门道’。”张麻子回忆着,“我当时没多想,就说这年头哪还有什么江湖。但现在想想,他可能是在找人,找一个……懂旧社会那一套的人。”
陆子谦铺被子的手停了停。
懂老规矩。懂江湖门道。
陈启明一个深圳商人,为什么要找这样的人?
除非……他要做的事,需要用到那些“老规矩”。
“他还问什么了?”
“问了几个名字,都是解放前哈尔滨道上有名的人物。”张麻子说,“有的死了,有的去了外地,有的……我也不知道在哪。”
陆子谦心里一动。他想起了自己——一个从上海滩重生而来的“老克勒”,满脑子的旧社会江湖智慧。
这是巧合吗?
还是陈启明要找的,就是他这种人?
“睡吧。”张麻子吹灭了煤油灯,“明天再说。”
屋里陷入黑暗,只有炉火的红光在墙上跳动。陆子谦躺在炕上,眼睛盯着屋顶的椽子,毫无睡意。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雪扑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然听到一声轻响。
很轻,像是有人踩在积雪上的声音。
陆子谦立刻清醒了。他没动,只是慢慢睁开眼睛,看向窗户。
窗帘没拉严,留着一道缝。透过那道缝,他看见外面有影子晃过。
不是野猫。是人影。
他轻轻碰了碰炕头的张麻子。张麻子也没睡,立刻明白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在窗外停了。然后是轻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用手指刮窗户纸。
一下,两下,三下。
接着,一张脸出现在窗户那道缝隙外。
黑暗中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透过缝隙,往屋里看。
陆子谦屏住呼吸,手慢慢摸向袜筒里的电工刀。
那双眼睛在窗外停留了十几秒,然后移开了。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风雪中。
又过了几分钟,张麻子才压低声音说:“走了。”
“是谁?”陆子谦问。
“不知道。”张麻子坐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但肯定不是路过。”
两人都没再睡,就这么坐等到天亮。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雪停了,世界一片寂静的银白。
张麻子下炕,走到窗边往外看。院子里除了他们昨晚的脚印和那串小动物脚印,又多了一串脚印——从院墙根一直延伸到窗下,然后又折返,翻墙出去。
脚印很深,很清晰。
“是个男人,个头不矮。”张麻子判断道。
陆子谦也走过来看。脚印在窗下最密集,那人在这里站了很久。
他在看什么?在确认屋里有没有人?在确认陆子谦在不在?
“你得走了。”张麻子转身,“我这也不安全了。”
陆子谦点点头,穿上大衣。走到门口时,他回头问:“如果是你,选哪条路?”
张麻子想了想:“我老了,选第一条。你还年轻,选第二条吧——但记住,要把网捅破,就得知道网在哪里、网有多大。你现在知道的还不够。”
陆子谦拉开门,冷风灌进来,带着雪后清新的气息。
晨光微曦,街道上还没什么人。远处的烟囱开始冒烟,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走进那片银白的世界,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另一串脚印从巷口延伸过来,与他的脚印交汇,然后并行了一段,又分开。
像是两条线,在这座城市的雪地上,短暂地交织,又各自延伸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