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在晚上七点半打来的。
陆子谦刚扒拉完最后一口锅包肉,正端着搪瓷缸子喝白开水,魏红英家那台黑色拨盘电话就突兀地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两人对视一眼。魏红英的父亲今晚值班,母亲去邻居家串门了,屋子里就他们俩。
“我去接。”陆子谦放下缸子,走到电话旁,深吸一口气,提起听筒,“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电流声,然后是带着明显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陆子谦先生吗?”
“我是。”
“三个月前,广州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我们聊过物流行业的前景。”对方语气温和,措辞谨慎,“您当时说,未来的物资流通,关键在于节点控制和信息同步。”
陆子谦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穿灰色西装、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当时在软卧车厢,两人聊了整整一夜,从美国的沃尔玛说到日本的7-11,从集装箱运输说到信息化管理。那人问得很多,但说得很少。
“记得。”陆子谦不动声色,“您贵姓?”
“免贵姓陈。”对方顿了顿,“陆先生最近在哈尔滨的动作,我们略有耳闻。拿下张麻子的运输线,是个好开局。不过……”
电话里传来翻纸页的声音。
“不过什么?”
“不过以您的眼光,应该不满足于只做哈尔滨到长春这几百公里的生意吧?”陈先生的声音带着笑意,“东北有木材、粮食、煤炭,南方有轻工产品、电子元件、服装鞋帽。现在政策允许跨省联营,陆先生没想过打通南北通道?”
陆子谦心里一动,但语气依然平静:“陈先生有什么建议?”
“我在深圳有家公司,做进出口代理。最近接了个单子,港商要在东北收购一批优质大豆,量不小,但要求三个月内分批运抵广州。”陈先生说得不急不缓,“铁路运输太慢,汽运成本高。我听说陆先生刚拿下两条长途线,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合作?”
“大豆是统购统销物资。”陆子谦直接点破关键,“没有省际调拨指标,私人做不了这个生意。”
“指标的事情,我们可以解决。”陈先生的声音压低了些,“陆先生只需要负责组织车辆、安排运输,确保货物安全准时抵达。每吨运费,比市场价高百分之三十。”
客厅里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魏红英站在厨房门口,紧张地看着陆子谦。
百分之三十的溢价,这已经不是正常的商业利润了。陆子谦在上海滩混过,太清楚这种“高利润”背后通常藏着什么——要么是货有问题,要么是路有问题,要么是收货方有问题。
“陈先生,”他缓缓开口,“这么大的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如果您真有诚意,可以来哈尔滨面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陆先生谨慎。”陈先生笑了,“也好。我下周要去大连谈生意,可以顺路去哈尔滨一趟。到时候再详谈。”
挂断电话后,陆子谦站在电话旁,半天没动。
“怎么样?”魏红英走过来,“是什么人?”
“可能是机会,”陆子谦转过身,眼神复杂,“也可能是坑。”
他把火车上的相遇和刚才的电话内容简单说了说。魏红英听完,眉头皱得紧紧的:“百分之三十的溢价?这不合常理。我爸说过,现在南边有些人,借着搞活经济的名义,倒卖批文、指标,甚至……”
她没说完,但陆子谦明白。八十年代中后期,经济双轨制下的价格差,催生了一批“倒爷”。有的倒腾电视机、洗衣机,有的倒腾钢铁、水泥,胆子更大的,直接倒卖批文和计划内指标。
“我先查查这个陈先生的底。”陆子谦说,“你在公安局有没有熟人能帮忙查查深圳那边的公司注册信息?”
魏红英想了想:“我表哥在经侦科,应该能查到一些公开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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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陆子谦先去了一趟道外,跟张麻子正式签了转让协议。三万元现金用报纸包着,当面点清。剩下两千,陆子谦写了张欠条,约定三个月内付清。
张麻子倒也爽快,签完字就把一沓文件推过来——车辆登记证、运输许可证、十几份司机档案,还有一本皱巴巴的线路记录本。
“人我都谈好了,”张麻子点了支烟,“十二个司机,八个愿意跟你干。剩下的我给发了遣散费。不过陆老板,有句话我得提醒你。”
“您说。”
“我那几条线,跑哈尔滨到长春是主业,但偶尔也接点‘私活’。”张麻子吐出口烟,“往北,到黑河、绥芬河;往南,到大连、营口。这些活儿不记在明账上,但来钱快。现在线归你了,这些关系……你要不要接?”
陆子谦翻看着线路记录本,上面有些用铅笔写的备注,字迹潦草——“绥芬河,老毛子,五金配件”、“大连港,王老板,化工原料”。
边境贸易。港口运输。这些都是八十年代末正在萌芽的“灰色地带”,风险大,利润也大。
“我先看看。”陆子谦没有立即答应,“稳妥了再说。”
离开张麻子的办公室,陆子谦去了货运站。十二个司机已经等在院子里,都是三四十岁的汉子,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站得笔直。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叫赵建国,原来是车队的副队长。
“陆老板。”赵建国上前一步,语气不卑不亢,“张老板都跟我们说了。您定规矩,我们遵守。就一条——工资得按时发,兄弟们家里都等米下锅。”
“每月五号发工资,只早不晚。”陆子谦环视众人,“表现好的有奖金,安全行车一万公里无事故,额外奖励五十。但我的规矩也得说清楚——不拉私货,不超载,不喝酒上路。谁犯了,第一次扣钱,第二次走人。有没有问题?”
司机们互相看看,都摇头。
“那行,今天就开始。”陆子谦从包里掏出几张纸,“这是新的行车记录表,每趟出车都要详细填写。油耗、里程、路况、装卸货时间,都要记清楚。晚上收车交回调度室。”
有人小声嘀咕:“这么麻烦……”
“嫌麻烦的现在可以走。”陆子谦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要做的是正规运输公司,不是草台班子。以后每辆车都要装里程表、记录仪,每一趟运输都要可追溯、可查询。这叫规范管理。”
赵建国第一个接过表格:“明白了,陆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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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下午,魏红英带来了她表哥查到的信息。
“深圳确实有家‘华贸进出口代理公司’,注册资金五十万,法人代表姓陈,叫陈启明。”魏红英把一张抄录信息的纸递给陆子谦,“公司是去年注册的,主要做电子产品和纺织品的进出口代理。不过……”
“不过什么?”
“我表哥说,这家公司的银行流水有点怪。”魏红英压低声音,“经常有大额资金进出,但对应的货物报关记录却对不上。而且,这个陈启明在香港还有家公司,做的是‘跨境贸易咨询’。”
陆子谦看着纸上那几行字,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一家在深圳和香港都有公司的商人,做着进出口生意,却对东北的大豆运输感兴趣,还愿意出高价。
这不像单纯的商业行为。
他想起之前那个神秘的β-07服务站扫描,想起那份瑞士智库关于“南太平洋有序生态”的报告。虽然那些都是另一个层面的故事,但这种多方势力对一个地区产生兴趣的模式,似乎有某种相似性。
难道这个陈启明,也是某种“触角”?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陆子谦走到窗前一看,愣住了。
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停在门外,这在八十年代的哈尔滨街头可不多见。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正是火车上那个陈先生。
但他不是一个人。
副驾驶座上还下来一个人,五十多岁,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陆子谦一眼就认出——那是市计委的刘副主任,主管全市的物资调配工作。
陈启明抬头看向窗户,正好与陆子谦的目光对上。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很自然地为刘副主任引路,两人一起朝院子走来。
陆子谦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南方来的商人,不仅知道他,还直接找到了他家,而且带来了市计委的领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生意邀约了。
“红英,”他转身,语速很快,“你去里屋,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还有,如果半小时后我没叫你,你就给你爸打电话,说家里来了客人,让他回来一趟。”
“子谦哥……”魏红英脸色发白。
“没事。”陆子谦整理了下衣领,露出一个上海滩老克勒式的从容微笑,“来者是客,总得见见。”
他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陈启明站在门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弯成月牙。
“陆先生,冒昧来访。”他伸出手,“这位是市计委的刘主任,听说我要来找您谈合作,非要一起过来看看,说是要关心一下我们本地年轻企业家的成长。”
刘副主任也伸出手,笑容官方:“小陆同志,年轻有为啊。陈先生可是深圳来的贵客,你们要好好谈,有什么困难,可以跟组织反映。”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陆子谦感觉到陈启明的手很凉,像冬天的铁栏杆。
院子里,那辆黑色轿车安静地停着,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是否还有人。
北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从门口掠过。陆子谦侧身让客,心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最紧。
这局棋,对方不但过了河,还把车直接开到了他的帅府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