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临近午时。
清州码头,三号旧仓。这是一座红砖砌就、瓦顶长满枯草的老旧仓库,孤零零地矗立在码头区域的边缘,远离如今繁忙的新港区。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吹动着仓库破损窗户上残存的塑料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烂木料和陈年灰尘的味道。
陆子谦独自一人,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夹克,步伐沉稳地走向仓库那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他依约没有携带任何明显的武器,甚至让顺子把车停在了几百米外。但他贴身的衬衣下,穿着轻便的防刺服,袖口藏着一根特制的合金短棍——这是前世养成的习惯,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吱呀——”
他推开沉重的铁门,光线涌入,照亮了仓库内部巨大的空间。里面堆放着一些不知废弃了多久的破烂木箱和麻袋,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仓库中央,被人清出了一小片空地,摆着一张老旧八仙桌,几把条凳。一个穿着灰色对襟褂子、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旁边垂手立着两个穿着黑色练功服的精壮汉子,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练家子。
听到开门声,老者缓缓转过身。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精光内敛,如同古井深潭。他看向陆子谦,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陆老板,守时,请坐。”老者——葫老,伸手示意对面的条凳。
陆子谦坦然坐下,目光平静地与葫老对视:“葫老费心约陆某到此,不只是为了喝茶吧?”
“年轻人,心急。”葫老呵呵一笑,手法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他将一盏澄澈的茶汤推到陆子谦面前,“尝尝,正经的武夷山大红袍,年头足了,有味道。”
陆子谦没有动茶杯,只是看着葫老:“江湖规矩,拜山盘道。葫老划下道来,陆某接着便是。”
葫老端起自己那杯茶,细细品了一口,眯着眼回味片刻,才放下茶杯,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陆老板快人快语,那老头子也不兜圈子了。我‘葫影’一脉,沉寂数十年,今日重现江湖,只为求一个公道,问一桩旧案。”
“旧案?”陆子谦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约莫二十八年前,”葫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岁月的沧桑,“也是在这清州码头,我‘葫影’帮接下了一桩暗镖,护送一批从南边来的‘特殊货物’北上。货主身份神秘,出手阔绰,只要求绝对保密,准时送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那批货……包装严密,但偶尔泄露的气息,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和某种从未闻过的化学品的混合味道。”
陆子谦的心脏猛地一缩!冰冷的金属和特殊化学品?这描述,与他从周伯和父亲遗信中得到关于那套敌方监听设备“零晶”的信息,隐隐吻合!
“后来呢?”他追问道,语气尽量保持平静。
“后来?”葫老脸上掠过一丝痛楚和愤懑,“货还没出清州地界,就出事了!我们押镖的兄弟,连人带货,在半道上的黑水荡,遭遇了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伏击!对方手段狠辣,装备精良,根本不是普通的土匪路霸!我们死了七个好手,重伤三个,货……也被劫走了!”
黑水荡!陆子谦记得这个地方,是清州早年一片地势复杂的芦苇沼泽,解放初期确实匪患不绝。
“货被劫了,你们没追查?”陆子谦问。
“查?怎么查?”葫老苦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活下来的兄弟说,对方行动时配合默契,战术动作像是正规军人,而且……他们听到其中一个人,用外国话下了命令!我们‘葫影’帮说破天也就是个跑江湖的,怎么敢跟这种来头的势力硬碰?货主那边也如同人间蒸发,再没出现过。这桩买卖,赔了弟兄性命,坏了招牌,还惹上了天大的麻烦,不久后,‘葫影’也就散了。”
他盯着陆子谦,眼神变得咄咄逼人:“直到前几天,有人找到我,拿出了当年货主付定金的那枚独特的‘鹰洋’印鉴,告诉我,当年那批货的线索,可能在一个叫陆子谦的年轻人身上重现!而陆老板你,最近搞的那个什么‘织网’计划,似乎就和当年那批货的‘根脚’有关!”
陆子谦心中雪亮!是“信天翁”!他果然利用了这段尘封的往事!他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当年“葫影帮”与那批货(很可能就是“零晶”设备)的关联,并巧妙地篡改和引导,让葫老认为他陆子谦与当年劫走货物、害死他兄弟的人有关,或者至少掌握了关键线索!
“葫老,”陆子谦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解释当年的真相(涉及国家机密)毫无意义,反而会越描越黑,他必须用江湖的方式解决,“您说的旧案,陆某此前一无所知。至于‘织网计划’,是我清纺集团正当的商业研发,与二十八年前的旧货,绝无瓜葛。您被人利用了。”
“利用?”葫老冷哼一声,“空口白牙,如何取信?那人拿出了印鉴,点明了关联!陆老板,今天你若不能给老头子一个满意的交代,恐怕……”他身后两名汉子向前踏出半步,气势逼人。
仓库内的空气瞬间紧绷。
就在这时,陆子谦口袋里的一个微型震动器,以特定频率轻轻震动了两下——这是他与外面接应的江瀚约定的信号,表示关于三号旧仓的历史调查,有了关键发现!
陆子谦心念电转,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看向葫老:“葫老,您既然认定我与旧案有关,那陆某也想请教一事。您可知,当年你们接镖时,这三号旧仓,除了堆放杂物,还曾做过什么用途?或者说,在黑水荡出事之前,那批‘特殊货物’,是否曾短暂存放在此?”
葫老闻言,眉头猛地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你……你怎么知道?当年为了避开耳目,那批货确实在转运前,在此仓秘密存放过一夜!此事极为隐秘,除了当时几个核心弟兄,外人绝不可能知晓!”
陆子谦心中大定,江瀚查到的信息果然关键!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仓库那些废弃的箱柜和阴暗的角落,声音清晰而沉稳:
“因为,当年劫走你们货的人,或许并非完全冲着货本身而来。他们可能,更想抹去某些……曾经在此地停留过的痕迹。葫老,您就没想过,对方为何能如此精准地在黑水荡设伏?仅仅是因为走漏了风声吗?”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脸色微变的葫老:“或许,问题,就出在货物存放于此地的那一夜!有人,在此地动了手脚,留下了追踪的印记!而你们,‘葫影帮’,不过是别人棋盘上,一颗被利用、随后又被弃掉的棋子!”
“你胡说!”葫老身后一名汉子怒喝道。
但葫老却抬手制止了他,苍老的脸上阴晴不定,显然陆子谦的话,击中了他心底埋藏多年的疑窦。当年事发突然,诸多疑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不敢深究。
仓库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穿过破窗的呜咽。
突然——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从仓库二楼一个隐蔽的阴影角落里传来。
一个带着浓重异域口音、语调轻佻的声音随之响起:
“精彩!真是精彩的推理,陆先生。不枉我特意将这位老先生,引荐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