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露个底。”
门后传来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块，砸在陆子谦和王猛的心头。那声音里没有丝毫欢迎之意，只有浓浓的戒备和审视。
王猛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往前站了半步，半个身子挡在陆子谦前面，这是街头混迹养成的本能。陆子谦却在他身后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稍安勿躁。
黑暗中，陆子谦深吸一口气，将那点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强行压下。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前功尽弃。他没有直接回答“我是谁”，因为对方问的是“露个底”，这是道上的黑话，问的是来历、是凭证。
他向前微微倾身，靠近门缝那道微弱的光线，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写着“7”字的纸片，从门板下方的缝隙缓缓塞了进去。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郑重。
“前几日在市上，蒙一位先生指点，留了这个字号。”陆子谦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平稳，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模仿旧时与人谈生意时的腔调，“今日特来拜会，别无他意，只为求证。”
他没有提粮票，也没有提张老板，只提“市上”、“先生”、“字号”，将意图模糊化，把主动权看似交还对方，实则是在试探。
门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隐约的、纸片被拾起的细微声响。
几秒钟后，那把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但警惕未消：“等着。”
门缝下的光线消失了，里面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巷道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陆子谦和王猛粗重的呼吸声。王猛回头看了陆子谦一眼，眼神里带着惊异和一丝佩服。他没想到陆子谦能这么镇定，对答也得体，完全不像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拉长。陆子谦的掌心沁出冷汗，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在赌，赌那个“7”字的分量，赌那个中山装男人的意图。
终于，脚步声再次靠近。这一次，面前的木门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门栓被从里面拉开。
门没有完全打开，只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门内站着的，正是白天见过的那个精瘦小个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陆子谦和王猛身上扫过，尤其是在王猛那壮实的身板上多停留了一瞬。
“一个人进来。”小个子开口，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目光落在陆子谦身上。
王猛立刻急了，想说什么。陆子谦却抢先一步，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道：“猛子哥，你在外面等我。”他眼神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王猛看着他的眼睛，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退后一步，像一尊门神般守在了巷口。
陆子谦不再犹豫，侧身从那道缝隙挤了进去。小个子在他身后迅速将门关上，重新插好门栓。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像是个杂物间，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箱笼，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霉味和灰尘气。但小个子没有停留，而是推开杂物间内侧另一扇更为厚实的木门，示意陆子谦进去。
踏入内门的瞬间，陆子谦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这里与外面的破败截然不同。房间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灯光是温暖的黄色，虽然不算明亮，但足以看清一切。四壁是简单的白灰墙，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靠墙摆着两张老式的太师椅和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正袅袅冒着热气。
而坐在太师椅上的，正是那天在鸽子市有过一面之缘的、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他此刻没有戴帽子，露出一张清癯的面孔，眼神锐利如鹰，正平静地看着进来的陆子谦，手上还拿着一本翻开的、页面泛黄的线装书。他身旁，站着另一个沉默的汉子，身形魁梧，面无表情。
引路的小个子无声地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这哪里像是一个地下交易的黑窝点，倒更像是一个旧式文人雅士的书斋。强烈的反差让陆子谦心中警铃大作，也更加确定，眼前这人，绝不简单。
中山装男人放下手中的书，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带着南边口音：“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胆子不小，还真找来了。”
陆子谦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点头礼——既非这个时代常见的鞠躬，也非旧时抱拳，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先生留下的记号醒目，晚辈若视而不见，岂不是辜负了先生一番心意？”陆子谦平静回应，目光坦然地对上对方的审视。他刻意用了“晚辈”自称，既示弱，也拉近距离。
中山装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陆子谦如此镇定且言辞得体。他指了指对面的太师椅：“坐。喝茶。”
陆子谦这才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上，姿态从容。他没有去动那杯茶，只是静静等待对方的下文。
“我姓张。”中山装男人开门见山，目光落在陆子谦脸上，仿佛要将他看穿，“小兄弟怎么称呼？”
“姓陆，陆子谦。”陆子谦回答简洁。
“陆子谦……”张老板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在紫砂茶杯上摩挲着，“那天市上匆匆一面，陆小兄弟似乎对票证一行，颇有见解？”
他没有提粮票，而是直接点出“票证一行”，将话题拔高了一个层次。
“不敢当见解。”陆子谦微微欠身，“只是觉得，物不尽其用，便是浪费。南北东西，各有需求，若能互通有无，于人于己，都是方便。”他避开了敏感的“投机倒把”字眼，用了更中性的“互通有无”。
张老板嘴角的笑意深了一些，带着些许玩味：“方便是方便，但也要看这‘无’，是什么成色，这‘有’，又是什么分量。”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陆小兄弟今日前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印证一个记号吧？手里，可还有别的‘玩意儿’？”
他问的是“玩意儿”，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半斤北京粮票，还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陆子谦的心沉了一下。他手里除了那个已经被母亲“收缴”的粮票原件，空空如也。对方这是在探他的底，看他是否真有持续供货的能力，还是仅仅是个运气好捡到一张票的愣头青。
他之前的推断可能过于乐观了。这个张老板，老辣得很。
就在陆子谦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如何应对这直指核心的诘问，是继续虚张声势，还是坦诚相告寻找转机时——
房间内侧，一道原本以为是墙壁的暗门，毫无征兆地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出来，盘上放着几碟精致的江南点心。那人身形不高，脚步轻捷，径直走到八仙桌前，默不作声地将点心放在张老板和陆子谦面前。
放下点心后，那人并未立刻退下，而是微微抬起了头，似乎是无意地，目光扫过了坐在对面的陆子谦。
就在帽檐阴影下的那双眼睛与陆子谦视线接触的刹那，陆子谦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尽管对方刻意掩饰，尽管光线昏暗，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极其熟悉的惊愕与难以置信，还是被陆子谦精准地捕捉到了！
这双眼睛……他绝对见过！不是在鸽子市，也不是在今生这短短十几天！而是在更久远之前，在那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