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苏瑶感觉自己行走在一条无形的钢丝上。
一端是光鲜亮丽、即将迎来高光时刻的艺术事业,另一端是深埋地下、一旦揭开便会天崩地裂的家族罪证。她必须在这两者之间,保持一种近乎分裂的平衡。
白天,她是干练专注的新锐艺术家。
她往返于艺术中心、印刷厂、布展现场,事无巨细地确认每一个环节。
画作陆续运抵展厅,专业团队开始悬挂和调试灯光。
《层叠时光》按照林知珩的建议,被安置在一楼中庭东侧拱门旁。
当下午的阳光透过那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倾泻而下,在画作表面投下流动变幻的光影时,连见多识广的布展师都忍不住赞叹:“这个位置选绝了!画好像活过来了。”
苏瑶站在那片光晕边缘,看着自己的作品与这栋百年建筑、与这天赐的光线完美融合,心中涌起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幅画承载着她五年来的挣扎与重生,如今却被悬挂在林氏赞助的展厅里,接受着来自那个家族财富的照耀。
命运的安排,有时讽刺得令人心惊。
她与陈策展人的沟通、与媒体预热的对接、与各方工作人员的协调,都表现得无可挑剔。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听到“林韵文化”、“林总确认”这样的字眼时,心脏会条件反射般地收紧。
那个装着证据和法律建议的U盘,被她锁在工作室的保险柜里,像一枚沉默的定时炸弹。
夜晚,则是另一种煎熬。
她会反复阅读那份风险评估报告,想象每一种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会搜索类似的公益诉讼案例,看到那些维权者面对的漫长周期、巨大压力和并不总是乐观的结果。
她会看着父母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安宁背影,想到父亲日渐好转却依然需要精心护理的身体,想到母亲鬓角早生的华发,想到这个家刚刚重新拼凑起来的温馨。
她也会想起林知珩。
想起他在车里说的那些话,想起他眼中那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她登录了那个许久不用的、没有任何现实联系人的社交小号,关注了几个财经和商业八卦博主。
零星的信息碎片拼凑出一些模糊的图景:林氏集团内部近期确有高层人事调整和战略分歧的风声,林陆雪芬的铁腕风格遭遇了部分新生代管理者和股东的不同意见,但具体细节讳莫如深。她不知道这些波澜中,有多少是因林知珩的调查和立场而起。
这天晚饭后,父亲照例要去小区里散步。
母亲收拾着碗筷,苏瑶在一旁帮忙。
“瑶瑶,”母亲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心里有事?”
苏瑶动作一顿:“妈,怎么这么问?”
“我是你妈,还能看不出来?”
母亲擦了擦手,转过身看着她,“你看似一切正常,忙忙碌碌,但眼神里总藏着东西,晚上也睡不踏实。是不是画展压力太大了?还是……遇到了别的难处?”
母亲温柔而关切的目光,像一根柔软的针,轻易刺破了苏瑶强装的镇定。
她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五年,母亲承受了太多,她不想再让母亲担心。
“妈,我没事,就是筹备展览,有点累。”她勉强笑道。
母亲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那双手因常年操劳而粗糙,却温暖有力。
“瑶瑶,妈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你们那些艺术啊、商业啊的大道理。但妈知道,你是个有主意、有良心的孩子。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别一个人扛着。爸妈在这儿呢,家在这儿呢。咱们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心安理得,平平安安。”
“心安理得”四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苏瑶心上。
她看着母亲眼中纯粹的信任和爱,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
“妈……”她哽咽着,将头埋在母亲肩头。
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一样:“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妈都支持你。只要你别委屈自己,别做违心的事。”
那一刻,苏瑶心中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似乎被注入了一种沉静的、源自土地的力量。
她依然不知道前路如何,但母亲的话让她明白,她所做的选择,不仅仅关乎正义或复仇,更关乎她将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将背负着怎样的心灵重量度过余生。
几天后,她约了周律师,在一家僻静的茶室见面。
周律师人如其名,严谨、寡言,但眼神锐利。
他并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苏小姐,林先生交代过,我只对您负责。您今天约我,是有了初步意向吗?”
苏瑶握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
“周律师,如果我选择法律途径,胜算有多大?大概需要多久?对我家人的影响,可以控制在什么程度?”
周律师推了推眼镜,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根据现有证据,在民事赔偿和部分责任追究上,我们有相当把握。但涉及到多年前的事故和当时的决策者,刑事追责难度极大,且时间跨度长,取证困难。整个流程,以最乐观估计,可能也需要两到三年,甚至更长。”
“至于对您和家人的影响,”他顿了顿,语气客观,“诉讼期间,媒体关注不可避免,可能会对您的事业和个人生活造成干扰。对方是林氏这样的庞然大物,虽然林先生……站在揭露的一方,但集团内部关系复杂,不排除有其他力量采取一些施压手段。我们需要做好周全的安全预案。”
“如果……”
苏瑶的声音有些干涩,“如果我不选择立刻诉讼,而是……先通过其他方式,比如,与林氏现任的、可能愿意正视此事的管理者接触,寻求一个相对低调的解决方案呢?”
周律师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意外她会提出这个选项。
“这当然是一种策略。风险在于,主动权可能部分丧失,且解决方案的公正性无法完全保证。但好处是,过程可能更可控,对您家庭的直接冲击可能更小。不过,这需要对方有足够的诚意和权力。”
苏瑶知道,他指的是林知珩。
她沉默着,没有接话。
“苏小姐,”周律师合上平板,语气郑重,“我的建议是,您不必急于做出最终决定。距离画展开幕还有一段时间。您可以继续观察,了解更多情况,尤其是……林氏内部对此事可能的态度变化。同时,我们可以开始做一些前期准备工作,比如证据的进一步固定和梳理,不启动正式程序,但做好准备。”
这是一个稳妥的建议。
苏瑶点了点头:“好,就按您说的办。前期准备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我们需要您父亲的正式授权,以及更详细的医疗记录和过往工作证明。其次,最好能找到当年其他可能知情的工友,哪怕只是佐证。最后,”周律师看着她,“您需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条路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箭,即使中途暂停,秘密也很难永远保持。”
离开茶室,苏瑶走在初秋的街道上。
梧桐叶开始微微泛黄,风里带上了凉意。
周律师的话在她脑中回响。
前期准备,意味着她将真正开始启动这台沉重的正义机器,即使最初只是悄然上油、检查零件。
而寻找其他工友……这让她想起了父亲偶尔提到的几个老同事的名字,他们后来也各奔东西,境遇不明。
她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但奇怪的是,也有一种隐隐的、近乎释然的轻松。
至少,她不再是被动地承受秘密的压迫,而是开始尝试去面对,去规划,哪怕前路荆棘密布。
手机响起,是陈策展人:“苏瑶,开幕酒会的流程和嘉宾座次表发你邮箱了,看一下。另外,林总那边问,你是否愿意在酒会上做一段简短的致辞?两三分钟即可,分享创作心得。”
致辞?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林知珩、林氏高层、各方名流面前?
苏瑶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不正是她“正常”艺术家身份该做的事情吗?如果她表现得过于回避,反而可疑。
“好的,陈老师,我可以准备。”她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
“太好了!那你准备一下稿子,提前发我看一眼就行。”
挂断电话,苏瑶望着街道尽头沉落的夕阳。
橘红色的光芒为城市镀上一层悲壮的暖色。
生活仍在继续,画展仍在推进,一切看似按部就班。
但她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她内心的抉择,林知珩与家族的暗战,真相与利益的博弈,都像一个个校准中的齿轮,缓缓咬合,等待着最终启动的时刻。
而她,已经站在了风暴眼的边缘,手持火种,凝视着眼前这片由光影与阴影共同构成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下一步,该迈向何方?火种,又该何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