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夏天,像一杯被阳光浸泡得太久的柠檬水,既有着挣脱束缚的酣畅淋漓,又带着未来未知的、微涩的底味。
蝉鸣聒噪,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空气里漂浮着柏油马路被炙烤后特有的焦躁气息。
苏瑶站在自家狭小的阳台上,望着楼下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童,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她如愿考上了国内顶尖的美院,位于遥远的北方城市。
这是她凭借自己努力挣来的未来,一条通往她热爱的艺术世界的康庄大道。
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另一端,系在那个与她录取通知书所在地相隔千里、繁华更胜的南方都市——林知珩毫无疑问被那里最好的大学录取,那是他家族早已铺就好、他也必须走下去的轨迹。
南北相隔,千里之遥。
这个认知,像夏日里一块无法融化的冰,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心间。
集训归来的那点默契和悄然复苏的暖意,在现实赤裸裸的距离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切实际。
他们甚至没有一场正式的告别,自那次返校大巴车一别后,整个暑假,他们再未见过面。
他像是从这个夏天蒸发了一样。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
苏瑶偶尔点开那个黑色的头像,聊天界面还停留在集训期间关于一道题目的简短交流。
她几次手指悬在屏幕上,想问他考得怎么样,想去哪里,最终却都颓然放下。
她以什么身份去问呢?那个他口中“不存在不当真”,却又在现实面前似乎轻易就能被搁置的“同学”?
“瑶瑶,收拾好了吗?一会儿你爸回来,我们去外面吃顿好的,庆祝你金榜题名!”母亲喜悦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快了。”苏瑶应了一声,将通知书小心地收进抽屉底层。
喜悦是真的,但那份萦绕不去的怅惘,也是真的。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她迟疑地接起:“喂?”
“苏瑶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的沉稳男声,“我是林家的司机,姓赵。少爷让我来接您,他在‘阑珊处’等您。”
“阑珊处”?苏瑶愣了一下,那是本市一家极负盛名、以私密性和高昂价格着称的会员制画廊兼茶室。
林知珩在那里等她?
心跳骤然失序。
整个暑假的沉寂,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不容置疑的邀约,而被瞬间打破。
“现在?”她下意识地问。
“是的,车已经在您小区门口了。”
苏瑶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
去,还是不去?这像极了她此刻人生的一个隐喻性的十字路口。
去,意味着她可能又要卷入他那复杂的世界,面对不可知的情绪波澜;不去……她甘心吗?甘心就这样,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就此天各一方?
“好,我马上下来。”最终,感性压倒了理智。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交代,哪怕是结束,也应该体面。
她跟母亲简单编了个借口,说有同学临时约她庆祝。
母亲不疑有他,只是叮嘱她早点回来。
走出闷热的楼道,一辆低调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果然停在小区门口。
司机赵师傅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
车内冷气充足,与外面的炎炎夏日仿佛两个世界。
车子平稳地行驶,穿过熟悉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条僻静梧桐掩映的小路尽头。
“阑珊处”的招牌并不显眼,只有一块小小的黑色金属牌,镌刻着飘逸的字样。
推开沉重的玻璃木门,一股混合着咖啡香、茶香和淡淡颜料、松木清漆的气息扑面而来。
画廊内部空间开阔,挑高极高,光线经过巧妙设计,柔和地照亮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幅画作。
环境极其安静,只有隐约的古典音乐在空气中流淌。
穿着中式旗袍的服务生无声地引着她穿过展厅,走向最里面一个更为私密的隔间。
隔间的门虚掩着。苏瑶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林知珩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一个精心打理过的小庭院,竹影婆娑,泉水潺潺。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姿挺拔,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近两个月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许,脸部线条更加锋利,周身那股冷冽的气质也愈发沉淀。
但当他目光落在苏瑶身上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像是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来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苏瑶走过去,在他对面的藤编沙发上坐下。
中间隔着一张原木茶几,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茶水正氤氲着热气。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蝉鸣被隔绝在外,只有庭院里的水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恭喜。”林知珩率先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她身上,算是为她的录取表达了祝贺。
“谢谢。”
苏瑶低声回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也恭喜你。”
他几不可查地颔首,算是接受。
然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找她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干坐着,说两句客套的恭喜吗?苏瑶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告别。
就在她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林知珩却忽然站起身,走到隔间一侧的墙边。
那里挂着一幅被深色绒布覆盖着的画,尺寸不大。
他伸手,轻轻扯下了那块绒布。
苏瑶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画面上,不再是他们初遇的林荫道,也不是烟火气的小面馆。
而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
但那夜空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用极其细腻丰富的色彩,渲染出了一种暗流涌动般的质感。
在画面的正中央,是一颗孤独却异常明亮的星子,它周围萦绕着破碎的、如同星云般的色块,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爆炸或燃烧,带着一种残破而又新生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画面的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熟悉的签名缩写——L.Z.h.
这是他画的。
而且,是近期画的。
苏瑶怔怔地看着那幅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感直冲鼻腔和眼眶。
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色彩和笔触背后具体的技术,但她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冲破画布的、强烈的情感——一种极致的孤独,一种在黑暗中固执燃烧的倔强,一种……破碎与重塑的挣扎。
这哪里是一幅画?这分明就是他内心的映照。
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所有沉默、所有压力、所有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情绪的宣泄口。
他把他从不轻易示人的内心世界,用这样一种方式,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这幅画,”林知珩的声音在安静的隔间里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沙哑,他依旧背对着她,望着那幅画,“叫《启明星》。”
启明星,黎明前最黑暗时刻,指引方向的那颗星。
苏瑶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
她明白了。
他不是在告别。
他是在告诉她,即使在最深的黑暗和分离面前,她依然是他世界里,那颗固执燃烧、指引方向的星。
他不是不在乎,不是轻易搁置。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沉默中,进行了一场同样艰难的内心的战争与跋涉。
林知珩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泪流满面的她。
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递上纸巾,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底。
然后,他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了她的手边。
不是怀表,不是耳机,也不是任何贵重的东西。
那是一张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火车票。
从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开往她即将求学的北方都市。
日期,是大学开学前三天。
苏瑶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送你。”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
是陈述,是决定。
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猜疑,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被这张轻飘飘的火车票和他这三个字,彻底击碎。
他没有说“等我”,没有许诺未来,他甚至没有说一句“喜欢”。
但他用一幅画,一张车票,和一句“我送你”,构建了一个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坚实的承诺。
他选择在她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用他最林知珩的方式,告诉她——前路漫长,南北相隔,但我会陪你走完这最初、也最重要的一程。
苏瑶拿起那张还带着他体温的火车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整个飘摇不安的夏天里,唯一确定的锚点。
窗外,盛夏依旧,蝉鸣不休。
而隔间内,泪眼朦胧中,她看着他清晰坚定的眼眸,知道有些东西,从未改变,也永远不会被距离轻易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