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的退却,像一场无声的雪崩,起初只是细微的裂痕,随即以不可阻挡之势,彻底覆盖了林知珩原本以为会永远存在的“背景噪音”。
他习惯了。
习惯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在图书馆对面咬着笔杆,眉头紧锁的侧影;习惯了她抱着习题册,用那种带着点讨好又固执的眼神看着他;习惯了放学时,她像个小尾巴一样,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说着班级里的趣事;甚至习惯了,在她因为他的冷淡而微微垮下肩膀时,心底那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妙的牵动。
可现在,这些“习惯”被骤然抽离。
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只剩下他一个人。阳光依旧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光影,却仿佛失去了温度。
对面空着的座位,像一块突兀的空白,不断提醒着他那份缺失的存在。
他依旧会下意识地将她可能需要的参考书放在那个空位上,直到放学时发现书本原封不动,才面无表情地收回。
他依旧会在她值日时,不动声色地提起最重的水桶,却只换来她一句客气而疏离的“谢谢,我自己可以”。
他甚至在她又一次避开他试图递过去的竞赛笔记时,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被努力压抑的……刺痛?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心湖里,第一次激起了清晰的、持续扩散的涟漪。
他试图回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是那个他因为家族事务烦心,对她问出的物理题格外不耐烦的下午?还是更早一些?
他想起了那个雨夜,他在车里拍下模糊的夜景,告诉她晚宴“无聊”;想起了修表铺里昏黄的灯光,和她接过怀表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了她坐在自行车后座,轻轻环住他腰时,那份细微的、几乎让他僵住的触感……
这些画面,以前被他归类为“琐事”,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烦躁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图表变得面目可憎。
一种陌生的、焦灼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他。
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厌恶这种因他人情绪而波动的自己。
放学后,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靠在教学楼走廊尽头的栏杆上,目光落在楼下熙攘的人群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和许薇说笑着走向校门。
她的笑容,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那笑容,不再为他绽放。
他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缓慢而坚定地弥漫开来。
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叫苏瑶的女孩,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仅仅是“同学”那么简单。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备注为“瑶”的聊天框。
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她客气地回复他关于一道题目的提示。
再往上翻,是她每天到家后报平安的信息,和他千篇一律的“嗯”。
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许久,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他想问她怎么了,想问她为什么突然躲着他。可这些话,对于习惯了沉默和接受的林知珩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艰难。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发出去。
他转身,走向停车场。
那辆黑色的宾利像一座移动的囚笼,将他与外面那个鲜活、却已将他排斥在外的世界隔绝开来。
“去画室。”他对司机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画室依旧保持着上次离开时的模样,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充斥着压抑深蓝与微弱星光的画作。
他走到画架前,拿起一支炭笔,却久久无法落笔。
脑海里纷乱地闪过苏瑶的脸——笑着的,固执的,失落的,以及最后……冰冷的。
他忽然明白了。问题不在于哪一天,而在于他。
在于他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的靠近,却吝于给予回应;在于他享受着那份温暖,却从未正视过那份温暖背后的期待和可能带来的伤害;在于他对他母亲说的那句“不会当真”,或许……连他自己都曾一度这样以为,直到失去的这一刻,才惊觉那“不当真”的,究竟是什么。
“不会当真”……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原来,伤人的话,出口时不觉,反弹回来时,竟如此锋利。
他放下炭笔,走到那堆蒙着白布的画框前,掀开几幅,最终找到了另一幅被遮盖起来的画。
画面上,是学校后门那家他们只去过一次的面馆。逼仄的空间,氤氲的热气,穿着校服的女孩正低头吃着面,腮帮子微微鼓起,嘴角沾着一点油渍,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满足的笑意。
而画面的角落,用极其隐晦的笔触,勾勒出了一个男生的侧影,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从未把这幅画给她看过。
甚至他自己,也很少拿出来看。
这画里藏着的,是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笨拙而隐秘的注视。
他看着画中女孩的笑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剧烈,却带着绵长而清晰的痛感。
他失去了这个笑容。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终于劈开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露出了底下汹涌而陌生的情感暗流。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冷静地说出“不会当真”的林知珩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城市。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却无法照亮他此刻内心的空茫。
他需要做点什么。
但他该怎么做?道歉?解释?他甚至连她为何突然如此都未能完全确定。
而且,以他的性格,那些直白的情感表达,几乎等同于让他去解一道无解的难题。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个聊天框。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太久,发出了一条信息。不是追问,不是解释,只是一句简单的:
“明天下午,图书馆,老位置,有空吗?”
他选择了最笨拙,也最符合他风格的方式——尝试回到原点,回到那个他们曾经共享过无数个安静下午的角落。
信息发送成功。他紧握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
他在等待。
这种明确的、带着不确定性的等待,对他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屏幕始终漆黑。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随着寂静的蔓延,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冰封的独白,无人回应。
只有画室里未完成的画作,和窗外无尽的夜色,见证着冰山内部,那场无声却剧烈的崩塌与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