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瞥，如同在浓稠的迷雾中骤然亮起的一道微光，虽未彻底照亮前路，却足以让苏瑶原本几乎要偃旗息鼓的心思，重新炽热地燃烧起来。
他有的。
他笔袋里就放着那管一模一样的药膏。
这个认知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炸弹，在她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将之前因被否认而产生的自我怀疑和难堪冲击得七零八落。
先前那点被冷水浇熄的火苗，此刻不仅复燃，反而窜成了更加旺盛、更加执拗的火焰。
他没有认错人。
他在撒谎。
为什么要撒谎？
这个疑问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苏瑶的好奇心。
那个冷漠、疏离、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林知珩，竟然会做出偷偷塞药膏，又当面矢口否认这种矛盾至极的事情。
这太不“林知珩”了。
也正是这种矛盾，像最诱人的饵食，吸引着苏瑶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探寻那冰冷外壳下，是否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内核。
接下来的几天，苏瑶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侦探，又像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窥探者。
她开始有意识地、却又小心翼翼地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林知珩身上。
课间操时，她的目光会穿越拥挤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那个挺拔清瘦的身影。
他做操的动作标准却缺乏热情，眼神总是放空地望着远处，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了这喧闹的场合。
食堂里，她会和许薇“恰好”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
他通常独自一人，或者只和固定的那一两个同伴一起，安静地吃饭，很少参与热烈的交谈。
她注意到他餐盘里的食物总是很简洁，挑食得厉害，葱姜蒜之类的一概不碰。
而最重要的观察地点，依然是图书馆。
她几乎成了图书馆那个靠窗区域的常客。
她总是选择那个能清晰看到他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的位置，假装埋头看书或写作业，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他的动向。
她看到他长时间地沉浸在艰深的竞赛题里，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看到他偶尔会因为解出一道难题，指尖轻轻在桌上敲击两下，那是她观察到的、他极少见的表达愉悦的小动作；也看到他疲惫时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手指按压晴明穴，那时，他脸上惯有的冷漠会褪去些许，流露出一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淡淡的倦意。
她甚至开始留意他的笔袋。
那似乎是一个品牌低调却质感极好的深色笔袋。
她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时间，借着各种看似偶然的角度，确认了那管药膏确实一直安静地躺在他笔袋的透明夹层里。
它像一个沉默的证据，一个只存在于她和他之间的、隐秘的连接。
这些观察，一点一滴地拼凑着一个更加立体，却也更加矛盾的林知珩。
他冷漠，却会在无人注意时，流露出细微的情绪。
他孤高，笔袋里却常备着一管或许是为意外准备的药膏。
他否认了她的感谢，却又保留着“证据”。
苏瑶的心，在这些反复的确认与猜测中，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煎烤，一种混合着好奇、不解、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靠近欲的复杂情绪，日益滋长。
光是这样远远地看着、猜测着，已经无法满足她了。
那个“为什么”像一只小猫，日夜不停地用爪子挠着她的心。
她需要更进一步的验证。
需要一个……契机。
这天晚上，苏瑶做完作业，再次拿出了那管被她保存得很好的药膏。
她坐在书桌前，台灯温暖的光线笼罩着这管小小的、承载了她太多心事的物件。
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管身，目光落在那一串细小的外文说明上。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她打开电脑，笨拙地将药膏包装上的外文单词输入搜索引擎。
网页跳转，出现了这款药膏的详细介绍和图片。
果然，这是一款在国内非常小众、主要在欧洲部分地区销售的进口药膏，以其强效的活血化瘀和镇痛效果着称，价格不菲。
更重要的是，在产品说明的末尾，有一行小字提示：“本品含部分植物萃取成分，对特定体质可能存在轻微过敏风险，使用前建议进行皮肤测试。”
过敏风险？
苏瑶的心猛地一跳。
如果……如果他是因为顾虑到这个，才没有当面承认，而是选择了这种匿名的方式呢？
这个猜测，像一块关键的拼图，瞬间将她之前观察到的所有矛盾碎片，串联成了一个看似合理的故事脉络：一个外表冷漠的少年，注意到了碰撞后她手臂的淤青，他恰好有效果很好但可能存在风险的进口药膏，他想帮忙，却因为性格原因或者顾虑（比如过敏，比如不想产生不必要的牵连），选择了沉默地、不求回报地给予，并在被当面问及时，出于某种保护机制，干脆地否认。
这个解释，让林知珩那看似不近人情的行为，蒙上了一层极其笨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底色。
这个认知让苏瑶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奇异的酸软。
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款药膏的图片，又看了看手中这管实物，一个计划悄然在心底成形。
第二天午休，苏瑶再次来到了图书馆。
阳光正好，林知珩依旧坐在他的“专属”座位上，与一道物理竞赛题搏斗。
苏瑶深吸一口气，在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下。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学习，而是从笔袋里，拿出了一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便利贴。
那是她昨晚就准备好的。
便利贴是淡淡的鹅黄色，上面用她最工整、最清晰的笔迹，写着几行小字：
“林知珩同学：
关于上次的药膏，非常感谢。效果很好，手臂已无大碍。
另：我查阅了资料，已做过皮肤测试，无过敏反应，请放心。
—— 苏瑶”
她没有提及任何质疑他否认的话，也没有直接询问原因，只是表达了感谢，并传递了一个“我已知道是你，并且理解你的顾虑”的隐晦信息。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不具攻击性，也最可能打破僵局的方式。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手心里沁出薄汗。
她看着那张小小的便利贴，像看着一个即将决定她接下来心情的审判书。
时机需要恰到好处。
她耐心地等待着，假装在认真看书，实则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不远处那个身影上。
终于，林知珩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抬手捏了捏鼻梁，目光略带放空地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
就是现在！
苏瑶迅速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自然。
她拿着那张便利贴和一本厚厚的、需要归还到远处书架上的书，朝着林知珩座位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但每靠近一步，心跳就加速一分。
她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走到他的桌旁时，他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放空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略带询问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
苏瑶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在他目光的注视下，飞快地、轻轻地将那张鹅黄色的便利贴，放在了他摊开的习题集的旁边，一个他绝对无法忽视的位置。
然后，她几乎没有停留，也没有去看他脸上的表情，抱着那本厚书，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般，脚步略显仓促地走向远处的书架区域。
她的背影看上去还算镇定，只有她自己知道，背后的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将她灼穿。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以惊人的速度变热。
将书塞回书架，苏瑶并没有立刻回到座位。
她躲在层层叠叠的书架后面，用手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大口地、无声地喘着气。
勇气在刚才那一瞬间似乎已经耗尽，她现在只剩下紧张和后怕。
他看到了吗？
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会把便利贴扔掉吗？
还是会像上次一样，用冷漠无视？
各种猜测在她脑海里翻滚。
她偷偷地从书架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望向他座位的方向。
林知珩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但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张突兀的、鹅黄色的便利贴上。
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苏瑶屏住呼吸，紧紧盯着。
他看了那张便利贴足足有十几秒。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他有了动作。
他没有像苏瑶害怕的那样，随手将便利贴揉成一团扔掉。
他伸出了那支刚刚还在演算复杂公式的笔，用笔尖，轻轻地将那张便利贴，往桌子的边缘推了推。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的意味。
直到便利贴的一小半悬空在桌沿外，他才停下。
然后，他收回笔，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习题集，仿佛那张便利贴和送来便利贴的人，都从未出现过。
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他就这样，用一种近乎漠然的方式，将她鼓起勇气递出的“和解信”与“试探”，悬置在了那里。
苏瑶靠在冰凉的书架上，看着那张在桌沿随风微微颤动的鹅黄色纸片，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失落吗？有的。
他果然还是那么难以靠近。
难堪吗？也有一点点。
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挫败。
因为，他没有扔掉它。
他只是……把它推开了，推到了一个暧昧的、不置可否的位置。
这相比于上次干脆利落的“你认错人了”，似乎……已经是某种程度的、极其微小的进展？
至少，他没有再否认。
苏瑶看着那个重新沉浸在学习中的少年，阳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
冰山的棱角依旧分明，寒意依旧刺骨。
但这一次，苏瑶仿佛能感觉到，在那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裂缝。
但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足够她，继续这场看似徒劳，却甘之如饴的靠近。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从书架后走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她没有再去看他，也没有去看那张悬在桌边的便利贴，只是拿起了自己的书，也认真地看了起来。
只是嘴角，在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悄然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