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园的主屋内,红烛高烧。
空气里弥漫着熏香和脂粉的甜腻气味,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丝竹乐声。那乐声喜庆喧闹,从园子前庭一路蔓延过来。
裴清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两个年长的侍男为他整理嫁衣的最后几处细节。
大红的织锦嫁衣,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袖口和裙摆滚着珍珠与细碎的宝石,在烛光下流转着昂贵的光泽。
层层叠叠的衣料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像一副华丽的枷锁。
“公子真是好福气,”一个侍男一边为他抚平腰间一道细微的褶皱,一边低声奉承,“楼主这般看重,这般排场,便是正经世家公子出嫁,也不过如此了。”
裴清没应声。
他微微抬着眼,看着铜镜里那个被红衣和珠翠包裹的人影。
脸是苍白的,唇上点了胭脂,红得有些不真实。
眉被精心描画过,眼尾扫了淡淡的金粉,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很美,美得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只等着被摆上神龛,供人欣赏或占有。
另一个侍男拿起那顶缀满珍珠和红宝石的凰冠,小心翼翼地要往他头上戴。
“等等。”裴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两个侍男动作一顿。
裴清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了触凰冠边缘垂下的金流苏。
“太重了,”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柔弱与不安,“先放着吧,等仪式快开始再戴。”
侍男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但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微蹙的眉,终究没敢坚持,将凰冠轻轻放在梳妆台上。
“那……盖头呢?”一人小心地问。
裴清垂下眼睫,看着桌上那方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
丝绸的质地,光滑冰凉。
“也等等。”他说。
侍男们不敢再多话,躬身退到一边。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和远处越来越近的乐声与喧哗。
裴清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
闭上眼睛的瞬间,脑海里系统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宿主宿主!第一次穿嫁衣感觉怎么样?’
裴清在意识里轻笑了一声。
他慢悠悠地想,‘感觉确实不错,扮演被迫出嫁的可怜男子,很有代入感。’
系统激动的声音响起,‘嘿嘿,宿主那你就尽情的享受吧。啊,林素月的情绪波动刚刚又增强了。’
裴清没回答。
他确实在享受。
享受这具身体被华服珠宝包裹时那种受制于人的脆弱感,享受侍男们小心翼翼又隐含怜悯的眼神,享受门外那些嘈杂的人声里传递出的各种情绪——好奇、羡慕、鄙夷、算计。
‘对了对了,’系统忽然想起什么,‘凤三娘,她的信号消失了几个时辰后,重新出现,情绪波动极为剧烈。宿主,她会不会……’
‘会。’裴清在意识里平静地打断它,‘她一定会来。’
‘您这么确定?’
‘我确定。’裴清缓缓睁开眼,看着镜中自己那张被妆容修饰得近乎完美的脸,‘赤影她们死了。凤三娘现在一无所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所以您是她抓住的东西?’
裴清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藏在胭脂之下,无人看见。
‘我是她最后的救赎幻想。是她证明自己不是彻底失败者的凭据。是她用来自我感动、自我牺牲的……完美对象。’
他轻轻抚过嫁衣上冰冷的金线刺绣。
‘所以,她一定会来。在最戏剧性的时刻,用最决绝的方式。’
系统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妙:‘宿主,您好像……很期待?’
‘为什么不呢?’裴清想,‘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怎能没有高潮?林素月给了我婚礼的舞台,凤三娘……会为我送上最惊艳的登场。’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前提是她还活着,还有力气闯进来。’
‘根据最后捕捉到的信号强度推测,她受伤不轻,但生命体征稳定。’系统快速汇报,‘而且,她的情绪信号正在移动,正朝着静心园。’
裴清眼中闪过一丝光。
‘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重新坐直身体,对侍男们轻轻点了点头:“可以了,戴冠吧。”
凤冠压在头顶的瞬间,真的很重。
金玉珠宝的重量,还有那名为婚姻的命运的重量,一起沉沉地压下来。
然后,盖头落下。
红色的丝绸隔绝了视线,世界变成一片朦胧的血色。
只能透过布料隐约看到晃动的烛光和人影,听到更加清晰的乐声和司仪高亢的唱礼声。
“吉时已到——请新人——”
手臂被搀扶住,引导着,一步一步向外走。
每一步,裙摆摇曳,环佩叮当。
裴清低着头,看着盖头下自己绣着并蒂莲的鞋尖,一步一步,迈过门槛,走进那片喧闹的喜庆里。
前庭已布置成喜堂。
满目皆红。红绸,红灯笼,红烛。
林素月穿着一身正红锦袍,站在喜堂中央,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接受着来自各方宾客的恭贺。
但那笑容并未深入眼底,她的目光时不时扫向被搀扶出来的盖着红盖头的身影,指尖在袖中微微摩挲。
宾客们低声议论着,视线如同实质,落在那红衣身影上。
“这就是那位玉公子?果然身段窈窕……”
“盖着头呢,哪看得见脸?不过听说容貌是极好的,不然怎能把林楼主和凤三娘都迷成那样?”
“啧啧,怀着身子呢吧?这腰身倒还看不出来……”
“嘘,小点声!林楼主听着呢!”
“怕什么?她自己都不嫌丢人,娶个醉仙楼出来的,还……”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苍蝇。
林素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微冷。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一步,朝着裴清伸出手。
按照礼仪,她需要牵着夫郎的手,一同走到喜堂正中,拜天地,拜高堂(林素月父母早亡,空设虚位),然后夫妻对拜。
她的手伸到盖头下,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
很凉,甚至有些轻颤。
林素月心头那点不悦忽然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怜惜与满足的复杂情绪。
看,他终究是怕的,是紧张的。
终究还是需要她来牵着手,走过这一程。
她握紧了些,低声道:“别怕,跟着我。”
盖头下的人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司仪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唱礼。
就在这一刹那——
“轰——!”
静心园厚重的朱漆大门,突然从外面被一股巨力撞开!
所有人惊愕地转头。
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撞开尚未完全倒下的门板,直冲进喜堂前的庭院!
马背上伏着一人。
那人一身破烂脏污,上面满是深褐干涸与新鲜湿润的血迹,头发散乱披散,脸上也是血污和尘土,几乎看不清面目。
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握缰的手稳如磐石,一双眼睛在乱发后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
是凤三娘。
满场哗然!
“什么人?”
“护卫!护卫!”
“天啊……那是……那是凤三娘?!她不是在大牢里吗?!”
“她怎么出来的?!还这副样子……”
惊叫,怒喝,桌椅碰撞,杯盘落地碎裂声,瞬间取代了喜庆的乐声。
林素月的脸色骤然阴沉,但她没有动,只是将裴清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步,同时抬手制止了要冲上来的护卫。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马背上那个狼狈不堪却气势逼人的女人,眼神复杂难辨。
凤三娘根本没看那些慌乱的人群,也没看林素月。
她的目光,自冲进来的那一刻起,就牢牢锁定了那个站在喜堂中央盖着红盖头的身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她呼吸一窒。
他真的要嫁给她。
穿着这样华丽的嫁衣,站在这满堂宾客面前,要成为林素月的丈夫。
那些街头听到的污言秽语再次在耳边炸响,混合着眼前这刺目的红,烧得她眼眶发烫,胸腔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冲动。
“苏辞玉——!”她嘶声喊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穿透一切嘈杂的力量。
马匹在喜堂前几步处人立而起,发出嘹亮的嘶鸣!
恰好一阵疾风卷过庭院,吹得红绸狂舞,灯笼乱晃!
也吹起了那方大红盖头的一角。
盖头被风整个掀起,向后飘飞,如同折翼的红蝶,缓缓落地。
裴清的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苍白,精致,妆点得完美无瑕。
那双总是笼着冷雾的眼睛,此刻微微睁大,看向马背上那个突然闯入、浑身是血的女人。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
凤三娘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看到了那苍白脸颊上微微的颤动,看到了他无意识向前挪了半步、又生生止住的细微动作。
她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但她读懂了他的眼神——那里面有惊,有怕,或许……还有一丝她渴望看到的别的情绪。
足够了。
凤三娘忽然笑了。笑容在她血污满布的脸上绽开,疯狂,决绝,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来带你走。”她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突然死寂的庭院,“离开这里。”
话音未落,她已冲过去,从马背上俯身,手臂如电伸出!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林素月脸色剧变,厉喝:“你敢!”同时伸手去抓裴清。
但她慢了一步。
凤三娘染血的手,已经精准地抓住了裴清的手臂!
力道极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裴清吃痛,低低“啊”了一声,身体被那股力量带得向前踉跄。
“放手!”林素月怒极,顾及着裴清的身子,终究还是没有用力,不过另一只手已按向腰间软剑。
周围的护卫也终于反应过来,刀剑出鞘,呼喝着围拢上来。
但凤三娘根本不管。
她借着俯冲的力道,手臂用力一揽,直接将裴清从地上带起!
大红的嫁衣在空中划开一道艳丽的弧线。
裴清只觉得天旋地转,惊呼声堵在喉咙里。
下一秒,他已经落入一个冰冷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汗味的怀抱。
凤三娘将他牢牢禁锢在身前,单手控缰,双腿猛夹马腹!
“驾——!”
黑马长嘶,原地调转,朝着洞开的大门,狂奔而去!
“拦住她!”
护卫们挥刀砍来,但黑马速度太快,凤三娘伏低身体,将裴清紧紧护在怀里,另一只手抽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卷了刃的短刀,胡乱挥砍,逼退近身之人!
刀锋擦过她的手臂,带起一溜血花。但她哼都没哼一声。
马匹冲出大门,冲上街道!
身后是静心园里传来的怒骂、尖叫和追赶的脚步声,但很快就被抛远。
风在耳边呼啸。
裴清被紧紧箍在那个充满血腥味的怀抱里,脸贴着她冰冷潮湿的胸膛,能听到她胸腔里急促如擂鼓的心跳,能感觉到她身体因为疼痛和脱力而不住的细微颤抖。
盖头早已不知掉落在何处,珠翠散落,发髻半散。
他微微侧过头,从她的肩膀看向身后。
静心园那扇被撞坏的大门越来越远,门口聚集的人群像一群慌乱的蚂蚁。
他看到了林素月。
她站在喜堂前的台阶上,一身红衣在风中翻飞,没有追出来。
她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脸上的表情裴清看不真切,但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复杂地落在他们身上,然后,缓缓移开。
林素月竟然……没有追?
这个念头在裴清心中一闪而过,随即被系统的尖叫覆盖:
‘哇啊啊啊!高能情绪波动!从林素月和凤三娘身上现在收获的能量好多!’
裴清在颠簸的马背上,在凛冽的风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眼眸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声音带着颤,破碎在风里:“凤三娘?是你吗?你……你怎么……”
话没说完,眼泪先滚了下来。
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滴落在凤三娘箍着他的染血的手臂上。
凤三娘浑身一僵。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看着那不断滚落的泪珠,看着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
心脏某个地方,尖锐地痛了一下。
她收紧了手臂,将他更深地按进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所有风雨和刀剑。
“别怕。”她沙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我带你走。这次……真的带你走。”
马蹄踏过长街,踏过石板路,踏过清晨未散的雾气,朝着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那座锦阳城,那片刺目的红,那场荒唐的婚礼,还有喜堂上那个最终没有追出来的红衣女人……
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裴清将脸埋在她怀里,任由泪水浸湿她破烂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