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顶层的密室,隔绝了楼下所有的丝竹喧嚣。
林素月屏退了所有侍从,甚至连惯常点燃的熏香也撤了下去。此刻,她需要绝对的清醒。
她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窗外是锦阳城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璀璨流光如同泼洒的碎金,却丝毫无法照亮她眼底翻涌的幽暗。
裴清的身影,尤其是那披风之下微微隆起腹部的轮廓,反复在她眼前清晰地闪现,挥之不去。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她强迫自己压下那些因嫉妒而燃起的怒火,开始冷静的分析。
苏辞玉的身形,她太熟悉了。
而且以她的眼力,绝不会看错。那腹部的弧度——至少,也该有两三个月了!
可是,凤三娘将苏辞玉从她身边带走,满打满算,也才将将三个月!
时间……怎么会如此巧合?
一个让她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窜出的毒蛇,猛地缠住了她的理智——如果孩子已经两三个月,那意味着……这个孩子,有可能是在苏辞玉还在她醉仙楼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
在将苏辞玉作为商品送去凤三娘那里之前,为了彻底碾碎他的反抗意志,将他打磨成醉仙楼最完美的头牌,她确实……亲自“享用”过他几次。那时他被“蚀心”所控,神智昏沉,而她也并未采取任何措施……
后来在暗香阁,也根本没有别人能碰他!
时间……细细推算下来,正好能对上!
这个可能性,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猛地转身,宽大的衣袖带倒了桌案上一个精致的玉镇纸,碎裂声在寂静的密室中格外刺耳,但她浑然未觉。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来人!”
心腹侍女应声而入,垂首敛目,不敢直视她此刻过于慑人的气场。
“去查!”
林素月的眼神锐利,“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暗线,给我把凤三娘府上最近所有接触过苏辞玉的医师,尤其是给他诊过脉的,一个不漏地给我挖出来!特别是……一个多月前,被她府里寻由头赶出去的那个!”
她记得之前下面人汇报过,凤三娘曾因故驱逐了一名医师。
当时她只当是凤三娘脾气乖张,未曾留意。
如今串联起来,那驱逐的时间点,极有可能就是在苏辞玉诊出喜脉之后不久!凤三娘为何要驱逐一个医师?
“是!”心腹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密室再次恢复死寂。
林素月缓缓坐宽大座椅中。
愤怒、怀疑、期待,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等待是煎熬的。
她试图拿起手边的茶盏,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烦躁地将茶盏重重放下。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勾勒出苏辞玉如今的模样。
比在醉仙楼时清减了些,却奇异地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润光泽,那种依赖地躲在凤三娘身后,带着惊惧与脆弱,却又因孕育生命而自然流露出的沉静气息……
她猛地闭上眼,强行掐断这不受控制的思绪。
现在,她只需要真相。
醉仙楼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在此刻展现了惊人的效率。
不过两日,那名被凤三娘驱逐后隐居于城外庄园的老医师,就被林素月的人“请”回了醉仙楼。
密室里,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
老医师战战兢兢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花白的头发散乱,头几乎要埋进地里。
她原以为离开凤府是非之地便能逃过一劫,万万没想到会落入比凤三娘更令人胆寒的醉仙楼楼主手中。
林素月没有浪费时间虚与委蛇。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瑟瑟发抖的身影,声音平静无波:“一个多月前,你在凤府,给那位苏公子诊脉,究竟诊出了什么?”
老医师身体剧烈一颤,哆哆嗦嗦地回答:“回楼主,是……是喜脉……老身不敢隐瞒啊……”
“几个月了?”林素月向前微微倾身,阴影彻底将老医师笼罩。
“三个多月……绝,绝不会错!”老医师几乎是哭着喊出来,仿佛生怕慢了一瞬就会身首异处,“滑脉之象,三月已稳,老身行医数十载,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当时……当时老身还以为是喜事,向凤老板道喜来着……谁知,谁知凤老板听闻之后,脸色骤变,大发雷霆,当场就将老身赶了出来,还警告老身不许对外胡言……老身,老身实在不知哪里做错了啊,楼主明鉴,饶命啊……”
老医师后面的辩解与求饶,林素月已经听不清了。
“三个多月……三个多月……”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时间点。
三个多月前,苏辞玉还在醉仙楼,还在她的掌控之下!
那个时间段,能接触到苏辞玉,并让他受孕的……只有她林素月!
确认了!
最后的疑云散去,真相如同刺目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心中所有的阴暗角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所有的憋闷和焦躁!
孩子……是她的!
是她的血脉!
这个世界上,即将有一个流淌着她血液的生命诞生!
一种她此生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冰冷了数十年的胸腔里激烈冲荡、奔流!
她林素月,纵横半生,翻云覆雨,视男人为玩物踏脚石,视真情为可笑负累。
她玩弄人心,践踏规则,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母亲”这个词产生任何关联,甚至鄙夷那些被孩子和家庭牵绊、变得软弱愚蠢的女人。
可此刻,当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创造了一个生命,一个完全属于她的、有着她一半血脉的延续时,一种奇异的柔软感,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悄然浸润了她那颗被权势和欲望层层包裹的冰冷坚硬的心脏。
她再次想到了苏辞玉。
想到他如今那副柔弱无助、依偎在凤三娘怀里的样子,想到他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面孕育的,竟然是她的骨肉!
这种认知,让她看待裴清的眼光,在刹那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值得征服的玩物,一个用于交换利益的精致工具。
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一种初为人母和某种微妙责任的复杂情感,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莫名的酸涩和发热。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这过于外露的情绪,目光转向地上的老医师。
此刻,她看向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
“你做得很好。”林素月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和,“你没有诊错。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她挥了挥手,对侍立一旁的心腹道:“带她下去,给她一笔足够她安享晚年的钱财,找个清净安全的地方,好生安置。”
老医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从天而降的赏赐让她愣住,呆滞了片刻,才猛地反应过来,语无伦次地千恩万谢,最后几乎是被人搀扶着,离开了这间让她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密室。
密室里再次只剩下林素月一人。
她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目光却仿佛拥有了穿透力,越过重重屋脊,精准地落在了凤府的方向,落在了那个此刻正被另一个女人拥在怀中、却孕育着她血脉的男人身上。
狂喜的浪潮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缜密的算计,开始在她心中凝聚成型。
苏辞玉……不,现在,更重要的,是他肚子里的孩子。
那是她的孩子。
她林素月的血脉!
她绝不允许她的孩子,称呼别人为母亲,绝不允许她的骨肉,在凤三娘那个愚蠢、虚伪的女人身边长大,甚至将来可能被用来作为对付她的工具!
她要把孩子夺回来!
不,不仅仅是孩子。
既然孩子是她的,那么,孕育着孩子的苏辞玉,自然也必须是她的!
只有在她林素月的身边,在她亲自的看护和掌控下,孩子才能得到最好的一切,才能不被玷污,才能成长为符合她心意的继承人。
想到这一点,林素月冷艳的脸上,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她必须承认,她想要苏辞玉。
这个认知,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强烈。
这个让她情绪一再失控的男人,这个如今更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男人,连同他腹中那完完全全属于她的骨肉,都必须、也注定要完完全全地属于她林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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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凤府竹苑。
与林素月那边经历着惊涛骇浪般的心理地震相比,这里仿佛依旧是一片温暖宁静的避风港。
只是这片净土的主人,此刻仍在敬业地扮演着受惊之后、心有余悸的柔弱角色。
裴清靠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苍白,手中捧着一杯凤三娘亲自递过来的安神茶。
他纤细的指尖微微蜷缩着,捧着温热的杯壁,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易碎感。
凤三娘坐在他身侧,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未散的心疼与一丝压抑的怒火。
她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驱散他那份惊惧,语气柔和:“没事了,辞玉,都过去了。不过是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以后我不会再让她有机会靠近你半步,我保证。”
裴清缓缓抬起眼,眸中还氤氲着些许未干的水汽。
他望着她,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和后怕:“三娘……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林楼主她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她好像,好像特别生气……她会不会已经发现了什么?她会不会想办法把我抓走?我怕……我怕离开你……”
他精准地将自己放在了绝对“弱者”和“依赖者”的位置上,每一个字都拨动着凤三娘最敏感的保护神经。
凤三娘果然立刻被激起了更强烈的保护欲和责任感。
她将他轻轻地揽入自己怀中,感受着他单薄的肩膀,心中对林素月的厌恶和敌意更是达到了顶点,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
“她生气?”凤三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语气充满了不屑与鄙夷,“她凭什么生气?你早就不属于她了!从她把你交给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凤三娘的人!现在,将来,都是!谁也别想动你分毫!林素月若再敢不知死活地来挑衅,我定让她,连同她那醉仙楼,都后悔莫及!”
裴清依偎在她怀抱里,没有说话,只是将脸颊更深地埋入她肩颈处的衣料中。
‘系统,’他在脑海中无声交流,‘林素月那边的能量波动如何?确认她‘接收’到我们想要她知道的‘真相’了吗?’
‘宿主!’系统的电子音带着一丝兴奋,‘能量反馈显示,林素月经历了剧烈的情绪震荡!能量峰值远超预期!她已基本确认了‘孩子’与她的关联。能量储备大幅增加,再过段时间,等积累完成,我就可以给您解锁一个惊喜!’
裴清在心中微微颔首,选择性的忽视系统最后的惊喜。‘很好。不枉我精心设计了这场‘偶遇’。血脉的纽带,果然是世间最有力的催化剂。一个陷入疯狂且自认为拥有‘正当’理由的对手,远比一个冷静的敌人要可爱得多。她越是想要,就越会不顾一切,露出越多破绽。’
凤三娘感受到他异常的安静,只当他是被林素月吓坏了,心中那份怜爱与责任感更是汹涌澎湃。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低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一切都交给我。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放宽心,好好安胎,把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裴清在她怀中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手臂微微收紧,回抱了她一下。
这个带着全然的信任的回应,像是最有效的安抚剂,瞬间抚平了凤三娘因与林素月冲突而产生的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与成就感。
看,他需要的是她。
他信任的是她。
能给他安宁和保护的,也只有她凤三娘。
然而,就在这片温情脉脉的氛围中,裴清却毫无征兆地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头,口中发出一声带着些许不适的吸气声。
他那只空闲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微隆的小腹。
“怎么了?”凤三娘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所有的旖旎温情瞬间被担忧取代,她连忙低头,紧张地审视着他的脸色,“可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刚才被那疯女人冲撞到了?还是动了胎气?”
她的话语间,已经将一切可能的过错都归咎于林素月。
裴清摇了摇头,眉头却未舒展,反而流露出一种茫然与无措,声音轻轻的,带着不确定:“没有不舒服,就是……就是她……刚刚好像,突然动了一下……感觉……有点奇怪……”
这个表情,这种情态,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凤三娘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
无关风月,甚至超越了女男情爱,直击更为深沉的情感共鸣。
她全部的心神,都被眼前这个男人和他腹中的“孩子”牢牢占据。
“是……是胎动吗?”凤三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惊喜和期待。
她的手,轻柔地覆上了裴清放在腹部的手背,试图去感受。“别怕,辞玉,别怕……这是正常的,是好事……说明我们的孩子很健康,很有活力……”
她的手心温暖,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汗湿,那份珍而重之的态度,仿佛在触碰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在这一刻,什么林素月,什么过往的恩怨纠葛,什么外界的风风雨雨,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这个由她“承认”并倾力保护的孩子,这个全身心依赖着她的男人,共同构成了她此刻世界的全部重心与意义。
裴清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珍视,配合地放松了身体,任由她带着自己的手,一起停留在那模拟出的孕育着“生命”的部位。
这幅画面,安宁,美好,充满了温暖,如同一个不忍惊扰的完美幻境。
凤三娘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满足。
她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抉择、所有的付出、甚至包括与林素月彻底对立,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宿主,凤三娘的情感依赖数值再次飙升,已达到新的高点。’
‘嗯。让她沉浸得更深一些,最好彻底迷失在这片她亲手编织的幻梦里。’裴清的意识回应没有丝毫温度,‘越是美好的梦境,当它碎裂的那一刻,所带来的冲击与能量才越是可观。’
他需要林素月那边的疯狂来作为外力,彻底搅浑目前这潭看似平静的水。
只有水被搅得足够浑浊,他这条潜伏在深处的“鱼”,才能更好地游弋,才能趁着混乱,摸到更多他想要的“东西”,汲取更磅礴的情绪能量。
他微微侧首,将自己冰凉的脸颊更贴近凤三娘温暖干燥的掌心,像一个纯粹寻求温暖、安抚与庇护的孩童,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凤三娘的心,瞬间被这份依赖化成了满腔春水,柔声询问道:“是不是累了?饿不饿?我让人给你炖了燕窝,现在用一点可好?”
裴清闭着眼,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不想吃,也没什么力气。就想这样……在你身边,再待一会儿……”
“好,那就再待一会儿。”凤三娘宠溺地应着,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暗沉下来,无星无月,唯有竹苑内暖黄的灯火亮起,透过精致的窗棂,将榻上相拥的两人身影,温柔地投映在窗纸之上,像是一幅任谁看了都会心生艳羡的画卷。
只是,这画卷之下的暗流,唯有作画之人自己,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