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坐在值房内,良久未动。窗外天色渐暗,仆从悄无声息地点亮了灯烛,昏黄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显孤寂。
“墨澜……”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频率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五十万两白银,轻描淡写地掷出,只为推动一个看似虚无缥缈的“格物书院”?还有那安神香……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巧合。
“来人。”他声音低沉。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主上。”
“去查。星海商会,墨澜。我要知道他们所有的海运路线、贸易往来、南洋的根基,还有……这个墨澜的底细。越详细越好。”沈砚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重点查三年前,南洋可有大的变故,或者,是否有中原人,尤其是女子,在南洋突然崛起。”
“是。”黑影领命,瞬间消失。
沈砚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苏挽晴那张绝望而决绝的脸,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与今日那双平静深邃、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眸缓缓重叠。荒谬的念头再次升起,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可能。他亲手验证过那焦黑的废墟,见过她“遗落”的、字字泣血的笔记。那是他永世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他午夜梦回时,无法摆脱的梦魇。
然而,“墨澜”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不仅在他心中掀起狂澜,也在整个京城激荡起层层暗涌。
首辅大人与神秘南洋巨贾在吏部会面,以及“墨澜”豪掷五十万两助建书院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朝野。
一时间,星海商会京郊别院门前,虽不至于车水马龙,但暗中窥探的眼线,以及一些级别不高、却试图投机钻营的官员拜帖,明显多了起来。
这一日,别院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靖安侯世子,赵珩。
赵珩,年方二十五,乃已故靖安侯独子,袭爵在即。他年少时曾被誉为京城才子,风评颇佳,与三年前的苏挽晴有过数面之缘,甚至曾因其才情风姿而心生仰慕。苏家败落、苏挽晴“香消玉殒”后,他曾暗自唏嘘良久。
听闻“墨澜先生”之事,尤其是那半边银质面具的传闻,不知为何,赵珩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悸动与好奇。他寻了个由头,以品鉴南洋香料的名义,递了帖子。
苏挽晴在书房听闻墨文禀报,沉吟片刻。赵珩此人,她有些印象,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在勋贵子弟中实属难得。更重要的是,靖安侯府虽不如当年显赫,但在军中仍有余荫,且与沈砚一系素无深交,或许……可引为助力,至少不能推向对立面。
“请他到花厅用茶。”苏挽晴重新戴上面具,吩咐道。
花厅内,赵珩打量着厅中陈设。不同于京中流行的富丽堂皇,这里布置得清雅别致,多宝阁上陈列着一些奇特的航海仪器、珊瑚、贝壳,以及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南洋器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冽的异域香气。
当“墨澜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赵珩起身,执礼甚恭:“冒昧打扰,墨澜先生。”
“世子客气,请坐。”苏挽晴还礼,声音透过面具,平和淡然。
两人寒暄几句,话题便引到了南洋香料与风物上。苏挽晴(墨澜)对答如流,描述生动,令赵珩心生向往。然而,交谈中,赵珩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对方那露出的下颌与嘴唇上,那线条,那偶尔流露的、极其细微的神态……与他记忆中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他心中疑窦渐生,试探着问道:“墨澜先生见识广博,谈吐不凡,想必出身南洋望族?不知先生可曾到过中原?说来惭愧,先生总让在下想起一位……故人。”
苏挽晴执杯的手稳如磐石,面具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反而轻轻一笑,带着些许慨叹:“世子谬赞。墨澜祖上确为避祸远走南洋,筚路蓝缕,方有今日。中原……确是故土,幼时曾随家中长辈回来过,只是年代久远,物是人非了。至于世子的故人……”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惋惜,“想必是位风采卓然之人,只可惜,墨澜无缘得见。”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为何对中原文化如此熟悉,又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赵珩的试探,还将他那句“故人”归结为对自己风采的赞誉,应对得天衣无缝。
赵珩闻言,虽未完全打消疑虑,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按下心中异样,继续品茶论香。只是临走时,他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那半边面具,心中暗道:世间真有如此相似之人?还是……我思念过甚,产生了错觉?
送走赵珩,墨文低声道:“主上,这赵世子似乎……”
“无妨。”苏挽晴打断他,“他是个聪明人,即便有所怀疑,没有实证,也不会妄动。况且,他今日前来,更多是出于好奇与旧谊,未必是受人指使。倒是沈砚那边……”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微风中摇曳的南洋花卉,眼神渐冷:“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的人,要准备好应对他更深入的调查。另外,书院选址西山皇庄旧地,那里靠近皇家猎场,环境复杂,让墨武加派人手,仔细勘查,确保万无一失。”
“是。”
暗潮已然涌动,故人亦开始登场。苏挽晴知道,她回归京城的第一步已经迈出,但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步步惊心。她必须利用好“星海商会”的财力与资源,以及她超越时代的见识,在这盘复杂的棋局中,为自己,也为追随她的人,杀出一条血路。
而沈砚,此刻正对着暗卫送来的第一份关于星海商会的简报,眉头紧锁。商会的崛起速度太快,背景似乎被刻意抹去过,干净得有些不寻常。而关于“墨澜”本人,信息更是寥寥,只知其大约三年前开始活跃于南洋商圈,手段凌厉,背景成谜。
三年前……这个时间点,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沈砚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