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交接日到了。
清晨,当苏挽晴从短暂的冥想中睁开眼时,发现殿外除了那两名日常守卫,又多了一人。那人身着青色官袍,品阶不高,但气质沉稳,正垂手静立,显然已等候多时。他脚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应是用来盛放典籍副本的。
苏挽晴整理了一下衣裙,将准备好的那份密封好的卷宗拿在手中,缓步走向殿门。她没有跨出界限,停在门内。
那青袍官员见她出来,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却不卑微:“下官吏部清吏司主事赵忱,奉沈大人之命,前来与苏姑娘交接典籍副本。”
沈砚没有亲自来。这在意料之中,却也透着一丝微妙。是表明他并非急切?还是依旧不愿轻易踏入这让他受挫之地?抑或是,朝中事务确实让他脱不开身?
“赵主事不必多礼。”苏挽晴语气平和,将手中的卷宗递出,“这是本月筛选出的部分典籍精要,关乎赈灾济民之事,或对沈大人有所助益。”
赵忱双手接过,并未立刻查看,而是将脚边的木匣向前推了推:“沈大人吩咐,若苏姑娘有何需求,或需要外界何种物资、消息,可书写下来置于匣中,下官下次前来时,会尽力为姑娘办妥。”
苏挽晴心中一动。这算是沈砚释放的“善意”?还是更方便他监控她的动向?她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有劳沈大人费心,目前暂无所需。”她不会轻易提出要求,以免授人以柄。
赵忱也不多言,再次行礼:“既如此,下官告退。一月后,再来聆听姑娘教诲。”
“赵主事慢走。”
看着赵忱捧着那薄薄的卷宗,带着木匣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朦胧路径中,苏挽晴缓缓吐出一口气。第一次交接,平静得近乎平淡。但这平淡之下,是双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互不信任的堤防。
她转身回到殿内,并未继续之前的阅读,而是走到能隐约望见入口路径的角落,静静等待。她在等,等沈砚的反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唯有典籍荧光恒定地闪烁着。苏挽晴的心绪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那份卷宗里的内容,是她精心挑选和注解的,既有古人的智慧,也有她基于现代视角的提炼,价值毋庸置疑。沈砚是识货之人,必然能看出其中分量。他会作何反应?是满意,还是觉得太少?是会因此稍微放松警惕,还是会更加迫切地想要榨取更多?
直到午后,殿外依旧没有任何异动。那两名守卫如同亘古存在的石雕,连姿势都未曾改变。
就在苏挽晴以为今日不会再有动静时,深渊对岸,那道青色身影再次出现。是去而复返的赵忱。
他手中捧着的,不再是空木匣,而是一个更大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紫檀木盒。
苏挽晴心中一凛,走到殿门处。
赵忱快步上前,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珠,显然此行匆忙。他依旧恭敬行礼,将紫檀木盒小心放在界限之外:“苏姑娘,沈大人阅过姑娘所呈精要,深以为然,言姑娘果然不负所望。此乃大人命下官即刻送来的谢礼,并有一言转告。”
“沈大人有何指教?”苏挽晴目光落在那华贵的木盒上,心中警惕不减反增。
赵忱垂首道:“大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南方三州今夏确有水患,灾民数十万,疫病初显。姑娘所献之策,正堪大用。然具体施行,千头万绪,若有不明之处,还望姑娘不吝赐教。此外,大人已依约,下令兵部与地方,暂停对云浮山残余势力的清剿,并着人核查其家眷安置情况。”
苏挽晴静静听着。沈砚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快,也要……更“热情”一些。他不仅立刻认可了知识的价值,还迅速给出了“谢礼”,并抛出了实际难题(南方灾情),试图将她更深地卷入他的事务中。同时,他也明确给出了他履行协议的证明(暂停清剿云浮山旧部)。
恩威并施,且将她提供的知识与现实困境直接挂钩,让她无法置身事外。好手段。
“沈大人客气了。能为灾民尽一份心,是挽晴之幸。若大人施行中确有疑难,可列明送来,我自当根据典籍记载,尽力参详。”苏挽晴给出了一个谨慎的回应,既未大包大揽,也留下了继续“合作”的空间。
“下官必定转达。”赵忱似乎松了口气,再次指向那紫檀木盒,“这盒中之物,亦是大人一点心意,望姑娘笑纳。多是些文房四宝、江南新茶、以及几匹尚算舒适的锦缎,姑娘于此清修,或能用得上。”
送来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更贴合她“身份”和“处境”的物品,显得用心,又不至于太过俗气,降低了她的戒心。沈砚在揣摩人心方面,确实登峰造极。
“替我谢过沈大人。”苏挽晴没有推辞。推辞反而显得矫情和心虚。她坦然接受,也是表明一种态度——这是她应得的。
赵忱完成任务,再次告辞离去。
苏挽晴没有立刻去动那个木盒,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对岸,眉头微蹙。
沈砚的迅速反馈和“厚礼”,并未让她感到安心,反而像是一层甜蜜的蛛网,正在缓缓向她罩来。他想要的不再是被动地接收典籍副本,而是希望她主动参与到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成为他无形的“幕僚”。这无疑能让她提供的知识发挥更大效用,但也将她与他的政绩、乃至朝堂纷争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一旦开始,再想抽身,恐怕更难。
而那个木盒……苏挽晴目光微冷。仅仅是文房四宝和锦缎吗?沈砚会不会在其中夹杂一些别的东西?用于监视的微小机关?试探她喜好的物品?或者,仅仅是用来软化她心防的温情道具?
她走回殿内,并未立刻去检查木盒,而是继续自己的阅读和研究。直到夜幕降临,殿内典籍自动散发出更柔和的光芒用以照明时,她才再次走到殿门边。
她运用起这段时间从一本杂学典籍上学到的、利用光影和特定角度检查物品的简易方法,仔细观察那个木盒。盒身光滑,锁扣普通,似乎并无异常。
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用一根长长的、原本用来挑落高处典籍的木杖,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拨拉进来。打开盒盖,里面果然如赵忱所说,是上好的徽墨、湖笔、宣纸、端砚,还有几包密封的茶叶和数匹质地柔软、颜色素雅的锦缎。
她仔细翻检,甚至拆开了茶叶包和抖开了锦缎,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异常。
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沈砚这次只是单纯的示好和拉拢?
苏挽晴拿起一块徽墨,触手温润,墨香清醇。又摸了摸那锦缎,光滑细腻。这些都是她目前确实需要的东西,能稍微改善她在这清冷大殿中的生活品质。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东西一一收好。无论沈砚目的为何,这些东西,她用了便是。提高自身的生存舒适度,同样重要。
只是,她心中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沈砚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正在一步步地侵蚀她的边界。下一次交接,他又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而她,又该如何在提供知识与保持独立之间,找到那个危险的平衡点?
她望向书山深处,那片她尚未触及的、关乎个人力量的神秘区域,心中的渴望越发强烈。或许,唯有自身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彻底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