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好”字落下,如同冰珠坠地,清脆而冰冷。这并非信任的基石,而是权衡利弊后不得已的暂时停火。殿内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平静。
苏挽晴心中并无轻松,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警惕。与沈砚打交道,如同与虎谋皮,任何疏漏都可能万劫不复。
“空口无凭。”苏挽晴声音清晰,不容置疑,“请沈大人立下字据,并以自身前程官声立誓。”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对于沈砚这样位高权重、笃信权力本身也畏惧天谴官非的人来说,白纸黑字与公开誓言,是远比口头承诺更有效的约束。
沈砚眼神倏地一冷,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苏挽晴刺穿。他厌恶这种被牵制、被要求担保的感觉,尤其对象还是她。然而,理性告诉他,这是必然步骤。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暴戾,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倒是谨慎。”
“不及沈大人万一。”苏挽晴坦然回应,目光不闪不避。
雷猛沉默地从随身行囊中取出简陋的纸笔——这是他们逃亡途中用以记录信息所用,此刻却成了决定未来走向的重要道具。墨块在砚台上研磨开,带着一股粗砺的松烟气息,与这满殿书香格格不入。
苏挽晴口述条款,声音平稳,条理分明:
一、沈砚承认苏挽晴对“凰陨”传承之地的唯一守护权,不得以任何形式强取豪夺,并需尽力阻止朝廷及其他势力侵扰。
二、苏挽晴承诺,在沈砚指定范围内,共享部分非核心传承典籍副本,助其稳定朝纲,富国强兵。
三、沈砚立即撤销对苏挽晴与雷猛的通缉,并保证云浮山残余守军及其家眷安全,予以妥善安置,不得秋后算账。
四、雷猛自愿离开传承之地,沈砚及其麾下势力不得在其离开途中及之后进行追杀、阻挠或利用其身份做文章。
五、双方在此协议期间,不得主动设计损害对方性命及核心利益。
沈砚执笔,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不甘与隐忍。写罢,他抬眼冷冷看了苏挽晴一眼,随即咬破指尖,在落款处按下了一个殷红的指印。鲜血在白纸黑字间格外刺目。他举起右手,面向这满殿似乎蕴含着古老意志的典籍,沉声立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沈砚在此立誓,遵守此协议条款。若有违逆,甘受天谴,官途尽毁,前程断绝。”
誓言在空旷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庄重的压迫感。苏挽晴能隐约感觉到,在他立誓的瞬间,周遭的空气似乎微微凝滞,仿佛有无形的力量记录下了这一刻。这让她心下稍安,这传承之地,果然有其玄妙之处。
轮到苏挽晴,她也同样按下指印,清晰立誓:“我苏挽晴立誓,遵守此协议,与沈砚共享指定典籍,在此期间不主动与朝廷为敌。若沈大人守信,我必履行约定。若有违逆,天地共弃。”
她的誓言同样留有余地,“不主动为敌”和“在此期间”是她为自己留下的后路。沈砚听出了其中的机锋,眼神更冷了几分,但并未出言反驳。
协议既成,接下来便是执行。
沈砚显然不愿在此多耗时间,他直接提出了第一批需要查阅的典籍范围:“关乎农事水利、军械改良、钱粮统筹、吏治监察之类,凡有益于国计民生、强兵富国者,皆在首选。”他的目标极其明确,完全是从一个实用主义掌权者的角度出发,要的是能立刻巩固他权力、增强国力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苏挽晴点点头,心念微动,手持凰血玉佩缓缓走向那浩瀚的书山。当她靠近时,那些典籍似乎与她手中的玉佩产生了微妙的共鸣,一些散发着相应领域气息光芒的书卷自动从书山中漂浮而出,缓缓落在她面前指定的空地上。
《齐民要术衍义》、《水经注疏·工部秘卷》、《军器图说·精要篇》、《钱法通论》、《循吏考评实录》……一本本或古拙或精良的典籍堆叠起来,虽只是书山一隅,却已让沈砚眼中精光连闪。
他亲自上前,快速翻阅。越是翻阅,他心中的震动越是难以掩饰。这些典籍中记载的知识,许多都超越了当今朝廷掌握的技术水平,思路精巧,论证严谨,若能推行,确是可解燃眉之急的瑰宝。他看向苏挽晴的眼神,更加深邃难辨。这个女人,手握如此宝藏,却只用它来换取一片立足之地和几个人的安全……究竟是妇人之仁,还是所图更大?
“这些,沈大人可以抄录副本带走。原本需留于此地。”苏挽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砚没有异议,他取出一个造型奇特的骨哨,走到殿门处,运起内力,吹响了一种无声的特定频率。不久,深渊对面传来了隐约的回应。这是他召唤留在外围心腹手下的信号。
在此期间,苏挽晴和雷猛走到了大殿另一侧的角落。
“雷大哥,此去千万小心。”苏挽晴压下心中的不舍与担忧,低声道,“沈砚虽立誓,但其人心狠手辣,反复无常,不可不防。你离开后,先找个安全地方落脚,联络旧部之事,务必谨慎,我担心……”
“我明白。”雷猛打断她,目光沉稳而坚定,“你放心,经此一役,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除了你。”他顿了顿,深深地看着她,“倒是你,独自留在此地,与虎相伴……我实在不放心。”
“我有传承之地庇护,暂时无虞。”苏挽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而且,我也需要时间,真正消化和理解这里的知识。只有自身强大,才是根本。”
雷猛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木雕小鸟,递给苏挽晴:“这是影卫内部用来短距离传递紧急讯号的工具,用法是……若遇生死危机,或需联络,可用它。范围虽不远,但或可应急。”
苏挽晴接过尚带着雷猛体温的木鸟,紧紧攥在手心,重重点头:“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沈砚的心腹手下,两名身着黑衣、气息精干的男子,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越过了深渊,来到殿外等候命令。
沈砚吩咐他们进来,开始抄录典籍。他自己则负手立于一旁,目光偶尔扫过正在低声话别的苏挽晴和雷猛,眼神幽暗,不知在想什么。
抄录工作持续了数个时辰。期间,苏挽晴仔细检查了抄录的副本,确保没有夹带或篡改。沈砚倒也配合,并未在此刻耍弄心机。
当最后一份副本被仔细收好,殿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这意味着,雷猛该离开了。
雷猛背好自己的行囊,最后看了苏挽晴一眼,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保重。”
苏挽晴喉头哽咽,强忍着鼻酸,回道:“你也保重,雷大哥。后会有期。”
雷猛不再多言,对沈砚视若无睹,转身,大步走向殿外,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深渊对岸的朦胧路径中。
苏挽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只觉得心中空了一块。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雷猛是她最初也是最坚实的依靠之一。他的离开,意味着她真正开始独自面对沈砚,面对这个充满未知与危险的世界,以及肩上沉重的传承责任。
殿内,只剩下苏挽晴、沈砚,以及两名沉默的黑衣下属。典籍的荧光幽幽照着,将沈砚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
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苏姑娘,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关于这些典籍,以及……我们未来的‘合作’方式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重新掌控局面的压迫感。脆弱的休战期结束,新一轮的博弈,才刚刚开始。